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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有對象了嗎?"

  "這事說來話長了,有時間我跟你講。"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董天年很快就把剛才講的事情摔開,鄭重地說道:"秦副司令員!人才難得,要我們革命事業興旺,最重要的是發現人才、培養人才。一個人就像一棵樹,要給它曬太陽、澆水、通風、剪枝、打杈。可是最最重要的是放手摔打它,摔打它,根深葉茂,才能經風冒雨呀!"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使他饒有興趣的事,便用手指捅了捅秦震的胸脯:"你……你說什麼來著?對,對了,你問他會不會下象棋,問得有意思。全盤皆輸,輸個精光,他還不懂得是什麼意思呢!"說罷一陣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淚。止住笑聲,又很有深意地緩緩念叨起來:

  "這盤棋,下了幾十年,下得好艱苦喲!"

  四

  常德是湖南西部重鎮,它是湘西的大門,川東、黔東、湘西出產的桐油、木料、各種土雜貨出口的碼頭,所以這裡水面上排滿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船隻。常德有一條繁華的街道,號稱十裡長街。秦震長時間過著野外戰鬥生活,走在大街上,看見兩旁店鋪,照常開門,心中歡喜。那些窗玻璃擦得鋥明瓦亮,他心神不禁為之一爽。這裡有兩件事特別引起秦震重視,一個是街上連一個戰士的影子也看不見,這說明陳文洪的治軍嚴明;另一件是這裡也沒有武漢那種歡慶的狂熱,人們來來往往,平靜自如,好像解放軍進城早在意料之中了。他們順了長街走到盡頭,在一個僻靜的巷子裡走進司令部設營的一處深宅大院。

  在正面堂屋裡吃罷午飯,董天年揩了把臉,連連揮手說:"休息,休息!莫開這個會,匯那個報,先休息!"

  秦震忙說:"我贊成。"他確確實實也疲勞不堪了。他進到西廂房他的住處,倒在床上就入睡了。秦震就是這個習慣,在整個作戰過程中他很少休息,一旦仗打完了,就倒頭大睡,最多一次睡過三天三夜。這一回,病後虛弱,更需休息。所以開晚飯時,大家要喊醒他,董天年立刻伸手制止:

  "莫吵他,讓他睡。現在他睡覺比吃飯重要。"

  誰知秦震卻笑盈盈跨過門檻,走進房來說:"怎麼?司令員要克扣我的伙食呀?"

  "你說得對,小秦!你小心,我可是個大貪污分子呢!"

  大家轟地一聲笑了起來。董天年並沒跟著大家笑,好像他不知大家為什麼笑,而他只是為大家高興而感到高興。

  原來,秦震躺下去,怎樣也睡不著,這是為什麼?他也弄不清道理。從上船起,就有許多思索與考慮在攪擾著他,使他不得安寧。而現在,正是這些東西使他不能入睡,不能入睡。他聽一聽,偌大一個院落寂靜無聲,他就悄悄走出門來,一看,正屋廳堂裡,剛才嚷叫著要休息的董天年,卻背朝外獨自一人立在牆壁前面,凝視著軍用地圖。他偶爾伸出一隻獨臂,張開手指一拃一拃地在地圖上測量著距離。而後,又靜靜地站在那裡,一隻空袖筒靜靜地垂著不動,他的全副身心都傾注到沅陵、鳳凰、芷江一帶了。

  秦震不聲不響走出門來,他順了大街走著。這時他才明白自己為什麼沒有睡著,是由於進入常德而產生出來的一種異常激動的心情。從襄樊南下作戰--從鄂西到湘西,開頭那些日夜,他的靈魂像凝聚著雷聲和電火的滾滾烏雲橫掃而下。現在,佔領了常德,這一切都告一段落了。秦震就像一個長跑運動員,憑著他的體力、智慧、性格、技巧苦苦拼搏,一下跑到終點,取得了好名次,他一方面充滿歡樂,一方面又若有所失。仿佛覺得:勝利也不過如此,真正有意義的是拼搏本身,拼搏本身才是最壯麗的。於是他很想找人一訴衷情,不過不是同兵團司令部的人,而是同在前線共同搏鬥的人。只有與這樣的人才有共同的語言、共同的理解。他首先想起嶽大壯;還有一個,哦,牟春光;轉而想到陳文洪和梁曙光。秦震走出大門時想去看看戰士們,但是,他們太疲乏、太勞累了,他不便去打擾。於是他改變計劃向師部走去。陳文洪軍容整潔、舉止得當的形象立刻又閃現出來,於是他心裡想:"是的,我們曾共受煎熬,也應該共享歡樂,只需要他們把他們所經歷的再回想一下,就是無比的歡樂呀!"沒有真正經歷過戰爭的人,是不會瞭解這種心理狀態的。而正是這種心理狀態趨使秦震來找陳文洪和梁曙光。

  他走進一家大商店,穿過一間寬敞、清涼、乾淨的大過廳,到了後院一排房間。透過窗玻璃,他看見陳文洪和梁曙光面對面盤膝對坐在一個炕桌旁。炕桌上擺滿筆記本、地圖、煙灰缸等一堆東西。兩人不像在做作戰總結,好像只在談論什麼。秦震一見他們,一種親切、鍾愛的心情油然而生。他掀開門上的竹簾一腳踏了進去,隨即笑吟吟說道:"你們這裡好風涼呀!"兩人驀地瞅見副司令員,同時閃出喜悅的目光。秦震立刻感覺到這就是他要尋找的目光,溝通彼此心靈的目光。他又審視了一下,兩個人坐在一個大木炕上,只穿一件汗背心,露出黑黝黝胸膛和膀臂,這是踏過煉獄的人。人削瘦了,眼睛顯得大些。是的,不正是這些,說明只有踏過煉獄的人,才有資格誇耀黎明。這屋裡所以風涼,是因為兩面窗戶通風對流,更何況後窗外就是白汪汪的沅江。不知怎麼,那江面好像比這屋基還要高。

  梁曙光悠然吸著他那野梨木的煙斗。秦震坐在臨窗的木炕上,順手脫下軍上衣,卷起襯衫的袖口,解開紐扣。他發現了董天年給的那枝雪茄,就點燃起來。不過他不真吸,只在那兒噴雲吐霧。陳文洪把脊背靠在馬褡子上,迎著習習的江風。不知是誰開的頭,他們就熱烈交談起來:鄂北山石累累的土地,長滿蘆葦的大湖蕩,急風驟雨,洪水暴漲,彈火橫飛,驕陽的人,一切一切……悠悠心曲,娓娓動人。但,看不見,辨得清,這三個人在交談中都在回避著一個隱秘的傷痛,這就是白潔。從武漢追蹤而來,經過多少艱難困苦、流血犧牲,牢牢抓住的一條線,現在也斷了,線那頭的風箏,飄遠了、飄遠了。但在現下這樣的時刻,還是用滔滔不絕的談話把它掩蓋了為好。秦震卻從此悟到,他所以不能入睡,根本上是由於心靈上有著這樣一個流血不止的傷口啊!江風愈來愈誘人,秦震就拉了他們兩個,出了院落,轉到屋後,走到一個石拱橋上站下來。但見西斜的太陽在急速飄流的沅江水上投了一片灩瀲的紅光,清新而滋潤的水氣微微吹在人身上,如同絲綢拂過。秦震目送著江水從橋下浩浩蕩蕩一瀉而下,不覺天高地爽,頓感心胸開闊。他似乎從江水裡在品味著什麼,緩緩說道:

  "一個人的一生就像這江流一樣,奔騰不息!"

  說完,他嚴正而沉著地望著陳文洪:"文洪!你承受你應得的處罰吧!不處分你不足以正軍紀!"

  陳文洪心悅誠服地回答:"請黨給我嚴厲處分。"秦震似乎也不聽他講什麼,竟然轉過身來,掉頭而去。陳文洪、梁曙光一直送秦震到兵團司令部門口。秦震走了進去,剛好趕上開飯。

  五

  就在這天夜晚,黃參謀送來一份加急電報:

  命令秦震速回武漢報到

  秦震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戴上老花眼鏡,又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讀了兩遍。

  他無法猜透這是為了什麼?他心底裡升起萬丈狂瀾。好像正當他憋足一口氣力,想往前猛衝的時候,忽然有人從後面拽住他的腰腿,他是何等的不情願啊!他手裡拿著電報,怔怔坐在那裡,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響,是董天年。他跨進門來,一直走到秦震面前,輕輕撫著他的肩膀:"怎麼樣,有什麼考慮嗎?"秦震用懇求的眼光望著董天年說:"司令員!能不能發個報請求一下,讓我把這一仗打完……"董天年不再是豪情滿懷的董天年,倒像臃腫衰弱的老人,他充滿同情心地歎了口氣,在秦震身旁坐下:"我們多年分別,好容易在戰場上相聚,現在又要作別了。看了這份電服,我也心事重重呀……"董天年顯然是剛從睡夢中醒來,只在短袖汗衫上披了一件軍上衣。他的斷臂像一截蒼勁的樹幹突露在外面,他的胸膛是那樣寬厚,那樣強勁。他尋思了一陣,又看了一遍電報,充滿感情地說:"發個報很容易,只怕無濟於事。你看,這是死命令,哪裡有鬆動餘地呀!秦震,我來是想同你說說,我倒不是推出門不要你,可是我想,你這一去也許不會回來了!"秦震一聽更是愕然。董天年卻馬上從感情波瀾中超脫出來,響亮地說了一句:

  "建國伊始,百廢待興,需要人手呀!"

  "老司令,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就是個扛槍筒子的貨。"

  董天年又是莊嚴、又是微笑地說:

  "什麼話!黨需要幹啥就幹啥,這是沒得挑挑撿撿的。不過,小秦!現在確實有些人學得乖巧了!你看看,這是什麼事?"他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封信,一甩擲在秦震面前,用手一指,不勝感慨地說:

  "這也是咱們的老相識,在革命征途上,一道拼過命、吃過苦。他要到地方上去工作,這到也情有可原,可是他千里迢迢寫這封信來讓我給他向上頭走門子,給他謀個高官!"他的聲音愈說愈高,眼光愈來愈嚴厲,他已經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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