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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記住,一九四九年在洞庭湖建立第一支人民海軍!"

  兵團司令部在高地上一片村莊裡停滯了兩天,按照整個作戰計劃,他們在第二天傍晚登上船。

  紅色晚霞在煙波浩渺的水面上,閃出紅豔豔的波光。許多燕子穿梭一般飛掠著,原來的空曠之地被水淹沒,樹林就突露在水面之上。一隻小船跟著另一隻小船,迅速航進。漸漸離陸地愈來愈遠,周圍左右,湖水茫茫。黃昏的暮光在一瞬間飛逝而去,隨之而來的是黑夜。夜,使這水上神秘莫測,大片村莊淹沒在水裡,大片樹林淹沒在水裡,遠遠只看見一些模糊的輪廓,以為這裡已經荒無人煙。誰知當小船在林間彎來彎去劃過的時候,從房舍頂上卻傳來一陣陣犬吠聲,聲音順著水面飄來,顯得十分孤寂、淒涼。天和水都黑得像濃墨,在這個背景之上,一群一群的螢火蟲閃著細碎的藍色亮點,更加重了這黑夜的神秘色彩。偶然吹過一陣夜風,露在水面上的樹梢,就發出瑟瑟低語。一陣風把蚊蟲吹得無影無蹤,風一拂過,它們又嗡嗡叫著飛回來了。一下,房舍不見了,樹林不見了,船想必從村莊上空劃過來了。而後,全是蘆葦、湖蕩,偶然間露出一間小屋,屋頂上閃著火光,水面上搖曳著火光顫抖的倒影,船從那倒影上浮游而過。於是,在死寂的黑夜之下,只聽到"嘩啦--嘩啦"劃槳的聲音。黑夜是多麼黑暗又多麼潮濕啊,一種看不見但感覺得出的濕氣,從四面八方飄蕩過來。

  董天年和秦震在一隻船上。董天年原來坐在船頭上,伸出兩腳在水裡浸泡,他快樂地連聲說:"舒服!舒服!"可是隔不久,覺得肩膀頭上一片涼意。用手一摸,濕淋淋的。老人便嘟嘟囔囔:"這哪裡是露水,簡直是下雨了。"舉目四望,天上的繁星印在水面上,和螢火蟲的亮點交相輝映,恍如神仙世界。水上漂浮過來大片菱角葉子,葉子裡,有一條魚潑刺蹦出水面,而後,又寂然無聲了。董天年走到船艙那裡來找秦震。秦震從上船後就被董天年按坐在軟軟和和的馬褡子上,他深知老司令把他帶在身邊,還是病號待遇,不准亂跑亂動。實際上,他腦子裡在思謀著作戰部隊的動向。現在見老司令大踏步走過來,就連忙讓坐,二人並肩坐了下來。董天年說:"怎麼樣?可紀念的一夜啊!……"秦震待欲回答時,只覺得董天年往馬褡子上一靠,已經發出鼾聲了。秦震很羡慕他,但自己做不到。參謀不時跳過船送來電報,秦震就連忙搖手示意放輕聲音,以免驚動董天年,而由他自己就著參謀按亮的手電筒燈光讀報、簽字、批復。而董天年的鼾聲卻愈來愈響,簡直像酣雷一樣,隆隆轟響,隨著天和水起伏動盪。

  關於董天年的鼾聲,流傳著一段佳話。他和另外兩個人在一個帳篷裡宿營,第二天早起,互相抱怨。一個說,你打鼾吵得我一夜沒睡好;第二個說,是你打得最響,一下把我驚醒過來;第三個連忙說:你們別爭了,你們倆人的鼾聲簡直開了炮一樣熱鬧。三人爭執不下,就找了夜間放哨的戰士來核對,幾個戰士瞠目而視說:"你們三個人比賽著打,一個比一個人響,鬧騰了一夜。"從此,董天年的鼾聲出了名。現在,秦震樂得由這響亮的鼾鳴相伴,度過這個寂靜的水上之夜。不過,奇怪的是,當常德方面傳來了槍聲,遙遠、低沉、輕微,像是一種什麼特殊的神秘的信號,董天年就非常敏銳地拂袖而起,一下子十分清醒,毫無睡意。他立刻和秦震踏過搖晃的小船船艙,站到船頭上來,仔細傾聽。

  黎明前的一陣特別黑暗,天上的星光也寂然熄滅了,正是整個宇宙游離奧變之際。這時間激戰正在常德方向進行,好像是夏夜的露水閃,在天邊閃爍著戰爭的火光。兩人凝然不語,側耳傾聽,立刻從槍聲中作出判斷:"敵人潰退了!""我們在追擊!""看來很順利!"……果然,電臺上立刻傳來捷報,我軍先頭部隊已逼近常德。董天年頭也未回說道:"回報,徹底全殲!"參謀立刻跳船而去。

  這時,前方忽然亮起幾點火光,飄飄忽忽,悠悠蕩蕩、時明時滅,由於距離愈來愈近,那幾星火光,變成紅球,變成火炬。然後聽到迎面而來的急速的槳聲、水聲,還有人說話聲。最後,終於分辨清楚,原來是幾隻木船。船上的人舉著火把,火把一下照得水面通明。當前面一隻船滑翔而來時,秦震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喚:

  "是秦司令的船隊嗎?"

  這邊反問:"你們是哪一部分?"

  "遊擊隊的老黃。"

  秦震一喜,連忙回答:"老黃,是我在這兒!"

  說話之間,兩條小船擦身而過,船身一顫,輕輕跳過一人。秦震連忙迎上去,一把握住老人的手,連連搖撼,喊道:

  "你怎麼找到我的?"

  "遊擊隊和大部隊一道作戰,怕這裡港汊密佈,險灘特多,特意派我來給你們引路。黑燈沒火,難以尋找,我們就大張旗鼓了。"

  "快見見,這是我們兵團司令員!這是中央蘇區的紅軍戰士老黃!"

  董天年一見這人就覺得親。

  老黃借著火把的亮光,看見這個高大健碩的老人,氣度非凡,十分瀟灑,覺得有點面熟。就忙問:

  "貴姓?"

  "免貴,鄙姓董,草字天年。"

  老黃一下愣住,把董天年推開一點,歪起頭,眯上兩眼打量一陣,忽然激動地叫起來:

  "是董師長!當年紅軍時代,我給你送過信,這麼多年沒少打聽你,就是沒個下落。"

  "我聽小秦說了,沒曾想是你,你到底活下來了。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有價值,活得有骨氣!我看到你,就像從炭灰裡扒出個火種兒,總算見到老蘇區的骨肉鄉親了!"

  兩人各自用自己的獨臂互相摟抱起來,董天年豪爽地說:

  "你看,咱們兩人合起來才一雙手,可還是把舊世界搗了個稀巴爛。"

  秦震從旁說:"不減當年呀!"

  "當年怎樣?現在怎樣?沒有當年,能有現在?"

  消息傳開來,許多船劃攏來圍著看。董天年揮手攆他們:"看麼事呀?兩個一隻胳膊的老紅軍。別耽誤時間,快趕路。來,老黃!咱們坐下來說話。"

  三人在船頭盤膝坐下。董天年遞了一支雪茄給老黃。老黃接過來覺得怪新奇,只在手上擺弄,不知怎麼是好。董天年摸出一根火柴,在那根雪茄尾巴上戳了個洞洞,然後從頭上點著,連說:"你吸!你吸!"自己也用粗壯的手指挾了一根默默吸著。老黃吸了一回憶說:"夠味,夠味,這叫麼子煙?""咳,老哥哥,咱們紅軍時代,找到煙葉子不是搓個卷兒吸嗎?這也是那麼回事,不過這可是從拉丁美洲的古巴來的洋貨……""你剛才遞過來,我還以為是什麼小手榴彈呢。我尋思,這董師長多年不見。一見面就先開一炮啊!"三人一陣哈哈大笑,笑聲擦著水皮子緩緩震盪開去,顯得特別嘹亮動聽。於是,湖上洋溢出一種興奮而歡樂的氣氛。

  天亮了,湖上的天光水色特別鮮明悅目。鄂西的湖水是墨藍的,波濤洶湧,湘西的湖水是碧綠的,遠望去像翠綠的孔雀毛織出的厚實而柔和的地毯。晨光在湖面映出乳白、淡黃、粉紅各種迷離恍惚,朦朧醉人的色調。而後太陽上升了,一下子色彩變得那樣分明,像畫家在畫布上塗出兩種顏色,一片紅色--是天,一片綠色--是湖。陽光一照,到處都在發出生機勃勃的閃爍的光輝。早晨,是一首多麼美的抒情詩啊。它溶合了湖南特有的熱情,使得詩意滲透人們的心靈。船頭上站著三個人:灰發盈顛,胖胖臉膛上展開一雙笑眼的董天年;白髮蕭然,目光炯炯,身子枯瘦卻充滿朝氣的黃松;兩頰鮮紅滋潤,兩眼閃著機智眼光的秦震。一時之間都陶醉在大自然之中了。太陽冉冉上升,天空由紅色變成白色。第一道灼熱的、戰悸的陽光透過薄霧落在船上,仿佛正是它一下驚醒了人們,人們立刻回到當前的戰爭中來。秦震首先催促電臺查問前線情況。董天年翹首遙望,常德方向如此寂然,這說明什麼?無論如何,他們現在首要的任務是儘快進入常德。於是在司令員的督促與鼓舞下,船槳像翅膀一樣掀動,船隊在輕快地飛速向前劃行。把槳人的膀臂上汗水淋漓,熱氣蒸騰。每一個人的心都在飛騰。不到中午,他們就到了常德。

  船未攏岸,秦震第一眼就看到陳文洪。好像戰塵已經給風吹光,陳文洪脫去沾滿泥垢血污、破爛不堪的戰衣,換上一套嶄新的軍裝,特別顯得精神、整潔。經過秦震介紹,董天年停住腳步,仔細打量這個站得筆挺、舉手敬禮的青年人。顯然,他很欣賞這個指揮員,他立刻跟陳文洪握了握手:

  "打得蠻好嘛、蠻好!蠻好!"

  他那洪亮的聲音充滿快樂,他一面跟陳文洪握手,一面舉眼望著秦震,似乎在說:"你不是要處分他嗎?我在表揚他呢!"秦震領會了這層意思,陳文洪是他多年親手培養出來的,董天年喜愛他,秦震也由此感到自豪。他們向前走了,董天年還回過頭來看了兩遍,把嘴唇湊到秦震耳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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