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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他一根粗壯的手指往那封信上一戳,仿佛戳到來信者心裡。顯然,由於和秦震分別在即,他勉強把怒氣抑制下來:"對於這等無聊勾當,在下實難從命,不過也不可小看。本人這次夜訪,倒是要向你進一言呢!……我從一九二五年入黨,總算經歷了幾個'朝代'……我希望於你的,不論職位擺得多高,多顯要,都要做到清夜捫心,無愧於人呀!你這人好就好在認真,一絲不苟,不是一扇籬笆兩面倒的貨。要不我也不跟你費此唇舌了。一個人,頂天立地,就是要站得穩、坐得正,寧可自己吃虧,也不占人便宜。'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革命浪濤也不是沒有兇險的呀!'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不見得那麼輕鬆。你在用人上,要警惕那些個巧言令色的人……就是有那麼一些人,屬水蘿蔔的,紅皮白心。"他把單臂猛然橫掃,兩眼霍然一亮,"我平生最厭惡那種鬼頭鬼腦、遊戲人生的人。他們有的是小聰明,察言觀色,花言巧語……他們很會耍點小權術呢!話說直了吧:謹防扒手!……因為他們到哪裡,哪裡就有渺小、卑賤、恥辱、背叛的行為……民族的、國家的、革命的道德,他們可以撚著秤桿賣個乾淨,……當然,他們可以一時之間自鳴得意,飛黃騰達,但是出賣靈魂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不值一提!可是他們會誤國、誤黨呵!我們黨史上幾次浩劫,不就是這些人造成的嗎?秦震同志!你此去,不論任務輕重、職務高低,在黨性這一點上,是沒得什麼價錢好講的,對己對人都要嚴。"此時此刻,經歷過無數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董天年,這一席發自肺腑的耿耿忠言,感人至深!他又淡淡一笑:"我這個人是講究良心的。一個人可以一生忍辱含垢,默默無聞,但求得良心上清白。我說,良心不是唯心主義的字眼,革命者是要講革命良心的!"

  這次促膝夜談,一生一世都會刻印在秦震心中,多少年之後還會發光,成為秦震約束自己,對待別人的準則。

  秦震把陳文洪與白潔的關係以及白潔當前的處境都跟董天年講了。董天年聽完之後,深受感動,不勝唏噓,慨然說:"忠貞的愛情總會得到良好的結果。你沒完成的任務交給我吧!"

  末了,秦震說:"司令員!我還有個心願,不知該不該提?"

  董天年微微一笑,把嘴一撇:

  "怎麼你人還沒走,就見外了?"

  "就是我跟你報告過的吳廷英那件事……"

  "咳,過去的事,你也不要老放在心裡。"

  "不是,是吳廷英救的那個孩子圓圓。她如若是個無倚無靠的孤兒,我想,我們的老同志撫養了多少烈士的孤兒,圓圓這個孤兒就由我來撫養吧!這樣也算完成吳廷英的一點遺願吧!"

  董天年聽罷默然無語,然後說:

  "你先去吧!這件事,我瞭解一下,辦得成必辦,也算你對吳廷英的一番心意。"

  第二天,黨委會上,在秦震的堅持下,決定給陳文洪嚴重警告處分。董天年從一開始就支持秦震,最後率爾言道:"玉不琢不成器麼!這才是最大的愛護呢!"陳文洪、梁曙光中午時間來看過他,也只匆匆說了十幾分鐘。他們之間都有意地回避不談白潔的事,不願在這別離時刻刺痛人心。可是晚間,秦震親自打電話給梁曙光,讓他單獨到他這裡來一趟。梁曙光走進秦震的住屋,大吃一驚。他發現副司令員頹然坐在那裡,灰白的兩鬢,失神的目光,黯然無光的臉色,竟顯得如此憔悴。秦震發現梁曙光站在面前,才從沉思中一下驚醒過來。他站起身,意志終於戰勝了感情。他沒有讓梁曙光坐下,意思是說:"我們的談話不會太久。"他的話聲的沉重的:

  "曙光,我捨不得離開這裡,可是我不得不離開這裡。"

  梁曙光是個重感情的人,心坎上沉甸甸的,沒有做聲。

  秦震表面的平靜掩蓋不了內心的激動。

  "白潔的事,我向董司令報告了。我有信心,我們能夠營救出來,不過……"

  好強好勝的老軍人,披露自己真實的內心,而且是脆弱的內心,對他來講是十分痛苦,難以啟口的呀!但經過一天的反復考慮,他覺得必須把自己心中的懸念,交給一個可靠的人。現在他不只是把梁曙光作為一個下級,而且是作為一個親近的朋友。他知道真摯、熱誠的梁曙光是能夠承受他的委託的。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再回到這裡來了,"他的難以抑制的心情終於決口而出,"萬一事情不像我們所預期的那樣,我怕文洪承受不了……"

  "副司令,不要往這方面想吧!"

  秦震點點頭:"當然,我相信我們會得到最好的結局。"

  他挺了挺不算高的身軀,軍人的意志使他從憂慮和恐懼中擺脫出來。

  "不過,不論出現什麼情況,我相信你是能幫助文洪的!"

  "文洪的事交給我,你放心走吧!"

  "我寫了一封信……"

  他說出這句話,就轉過身,向桌上去找信,可是尋了半天也尋不到,最後還是梁曙光提醒,信就在他手邊。

  秦震把信交給梁曙光,而後決然說道:

  "見到白潔交給白潔,要是見不到,就交給文洪。這事,我拜託你了。"

  他以十分鄭重的心情和梁曙光握手,隨即推了梁曙光一把:

  "再見吧!"

  就連忙轉過身,匆匆忙忙去收拾什麼東西了。

  梁曙光剛邁出門檻,突然又聽到秦震的召喚,便連忙回轉屋內。秦震說:"還有一件事……"走過來停在梁曙光面前,看著他,好像一下忘記要說什麼,而後又猛然想了起來:"哦,是關於嚴素的事。曙光!她是一個有為的青年,我們應該愛護她……"

  秦震明亮的眼光和梁曙光羞澀的眼光碰在一起了。

  "我們要培養她成為新中國第一代醫學家,你看好不好?"

  他沒有直接提嚴素與梁曙光的關係,但這種含蓄的暗示,表達了他對他和她的深刻關切。把這要說的話終於說出之後,秦震從心裡感到欣慰,他心裡說:"是的,這樣一來,我要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

  秦震沒有按照午飯後動身的預定計劃行動,他暗地裡囑咐了黃參謀,在黎明尚未到來的時候,就悄悄離開了司令部。秦震坐的小吉普和坐滿護送戰士的中型吉普,一前一後,開出常德。剛到野外,小陳眼尖,說:"怎麼?前面停著一輛吉普?"秦震說:"你莫睡迷糊了眼睛吧!"距離更近了,小陳一下猛跳起來嚷道:"是董司令!"秦震心頭一熱,車已旋風般馳到路口,從黑地裡發出董天年爽朗而洪亮的聲音:

  "在下等候多時了!"

  秦震忙跳下車來猛跑過去。

  董天年哈哈大笑說:

  "我料你會來這一手,我也就只好來個長亭送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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