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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那就好辦了。醫療隊長和嚴醫生仔細研究了你的病情,認為:第一,不能走路,也不能騎馬;第二,你得送野戰醫院……"

  秦震把手上的茶缸砰地放在彈藥箱上,兩眼一瞪:"你讓我南下作戰半途而廢嗎?這萬萬不可能。"說著把脖頸一扭。

  梁曙光連忙緩和局勢:"我倒是建議您坐擔架……"

  "你讓我睡在擔架上指揮?"

  嚴素一腳踏進來,露出一副毫不妥協的神態說,"我看還是進醫院!"

  這一來,把秦震嚇住了。他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張大兩眼,看看從梁曙光、醫療隊長、嚴醫生那裡都得不到支持,只好順從地上了擔架,小陳將一條美國軍用毛毯疊成三折墊在擔架上,而後,幾個人扶住秦震在擔架上躺下來,秦震發愁地望瞭望擔架兵:"你們應該去抬傷員……"嚴素立刻嚴肅地說:"病員也得抬,走吧!"秦震原打算磨一段時間,就想法下去,誰知醫療隊長早料到他這一手,專派嚴素這個"嚴"醫生緊跟著他。他們這一小隊人沿著剛才打得火熱、現在卻冷冷清清的戰場走過。

  秦震朝梁曙光微微一笑說:

  "這一仗,陳文洪該解氣了!"

  "副司令!這幾天他的心境夠苦的。"

  "我知道,我怎麼不知道呢,你發覺沒有,對他來講,最重要的是打一個大勝仗。否則,他會永遠後悔,永遠責備自己的。"

  在顫悠悠的擔架上,秦震沉默了很久。然後對梁曙光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緊跟前,跟他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曙光,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像一面鏡子,從陳文洪跟白潔的關係上也照出我的弱點。在延安的時候,我是上級,我有權力徹底切斷他們的關係。要是那樣,陳文洪現在也就沒有什麼痛苦了。可是,我軟弱了,我妥協了。唉,這是命運吧?我們馬克思主義者相信命運嗎?不過我想,在茫茫革命生涯中,哪裡能夠沒有悲歡離合?問題是它引起的是什麼?是晴還是陰,是希望還是失望。用這把尺子來衡量文洪和白潔的愛情,多少年,生離死別,歲月考驗了他們的忠貞。我認為他們的愛情是符合于革命的崇高目的的……"

  "曙光!也許在這一點上我應該自責,在草壩子上露營那個夜晚,我考慮了好多人生的問題,後來在搭橋搶渡那一夜,我的良心又受了沉重的責罰。我想的這些也許可以叫哲學問題吧!……不過,我沒有及時把我想的,好好跟你們說一說……你不覺得嗎?一個人過去的遭遇,往往會再一次出現,不過歷史時期不同了,它的含意也不同了。我看到了這一點,可是我沒抓住這一點。我在關鍵時刻沒有很好引導我的部下,陳文洪那辣子脾氣就來了個大爆發……是的,作為前線最高指揮官,我應該自責呀!曙光!我希望你瞭解我的心情。有一天,我要跟文洪……也許還有白潔說說,幸福是個美好的字眼,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歷史要求我們付出更大的犧牲,那又怎麼辦呢?我們都是為了實現一個崇高理想才走到一起來的。崇高的理想永遠在我們的前面,為了抓住它,實現它,我們得吃盡人間的苦,受盡人間的罪,我們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要付出無數代人的生命才能接近它……理想永遠是光輝的。不過,光輝是未來的事,我們的任務,就是肩住歷史的閘門,放地獄中人奔湧出去……"

  人們常說,一個人在病痛中說的話往往是最真摯的。

  梁曙光此時此刻更加明瞭,秦震的病痛說明南下以來,為了戰勝困難,取得勝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價。秦震好像疲乏了,難道他把他思考的都說完了嗎?沒有,當然沒有。可是他閉上兩眼,他沉默了下來,很久很久沒有出聲。梁曙光同嚴素急遽地相互一瞥,嚴素用手指去切秦震的脈搏。秦震變得那樣平靜、安詳,過了好一陣,忽然張開眼,看了看嚴素,看見她身上血漬斑斑--是的,不久以前,她還拼著自己的性命,在綁紮所裡搶救傷員。秦震把梁曙光拉近自己,將嘴貼近梁曙光的耳朵上說:

  "一個多麼勇敢的姑娘!"

  而後他泰然地合上兩眼,像沉沉入睡一樣,他的病情在這以後一段時間裡漸漸穩定下來。

  繁星在天。大野裡傳來夢幻一般的仲夏夜的樂曲。從稻田裡傳來蛙鳴,從草棵裡傳來蟲吟,魚在水面上的喋喋聲,露珠從樹葉上滴落的聲音,這一切隱密而微妙的聲音,像一抹淡淡微雲在悠悠飄蕩。兵團前線指揮部在一座被炮火摧毀的村舍旁邊搭起帳篷。警衛員小陳用四根小線繩拉開四角,吊起美國蚊帳。秦震朦朦朧朧繼續沉睡著。像每一個心臟病發作的人一樣,他特別需要安靜地睡眠,他睡熟了,發出舒暢的鼾聲。這鼾聲於是也變成仲夏夜樂曲中一種柔和的顫音,和所有聲音揉合在一起,起伏、蕩漾。

  六

  嚴素守在秦震身旁,她為了他偶然發出的一陣陣急促的喘息而焦灼,為了他進入酣睡狀態而高興。

  下半夜,不知是什麼時間,帳篷外一陣沉重的咚咚腳步聲把秦震驚醒。迷迷糊糊的嚴素也驚醒過來。她深怪來人魯莽,馬上要嚴厲制止。卻聽到梁曙光在那裡同人悄悄談話,秦震也已經發問:

  "有情況嗎?"

  "是天柱來了。"

  "趕快叫他到我這裡來!"

  嚴素不依:"副司令,你還是……"

  "這事例外,嚴醫生!"

  一盞撚小了燈芯的小馬燈,昏暗的光線照出梁天柱龐大的身軀。從在武漢見到他以後,秦震就喜歡這個精幹而又勇猛的漢子。經過酣眠之後,他似乎霍然而愈。他問:

  "遊擊隊會師了?"

  "在火線上會師,很多遊擊隊員都哭了。"

  梁天柱用幾句簡括明瞭的語言,敘述會師情況之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說:

  "地下黨讓我送來一封機要信件。"

  秦震接過信,梁曙光取下馬燈,舉在床頭上為他照明:

  黛娜已被敵特押往沅陵方向,詳情待查。

  本來還牽住一條線,現在一切都音訊杳然了……

  這是又一次失望,又一次刺激,又一次打擊嗎?

  不,秦震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突然而來的噩運。

  是由於刺痛太多而麻木不仁,不再覺得那尖厲的疼痛了嗎?那倒不是,他在跟梁曙光說出了對人生的思考之後,如同從霄漢上俯視人間,他的靈魂升得更高,一切看得更透徹、更遼闊了。

  他給梁曙光看了信並說:"如實告訴陳文洪,我相信他承擔得起。"隨即把信折疊起來,裝在口袋裡,緩緩地說:"天柱休息一下吧!曙光!我想再睡一睡。"

  他們出去之後,他兩眼淡然望著帳篷頂,他什麼也沒有想,既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然後,他睡了,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他要梁曙光把俘虜的敵人少將司令官帶到這兒來。

  嚴素按住他,不讓他起來,他卻不客氣地推開了她的手說:

  "我沒給他打倒,我不能躺著見他,我要站著見他!"

  他隱隱地想道:"哈,真巧,又是一個少將!"他想起一九四六年在北京飯店和國民黨那個少將面對面的事。那人說,"松花江的風雪很凍人呀!""不,我倒怕人民的血淚將會淹沒你們!"--那是火花迸發爆射的一刹那,"現在,勝敗已成定局,我是勝方的司令官,對他還有什麼厭惡?還有什麼仇恨?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我倒要器量大些,我要見一見他。"此刻,他並沒有獵人欣賞捕獲物時的心情,他只想尋找一個歷史的必然結論。

  當那個少將司令官被帶來時,他心裡卻忍不住笑了:"這是堂堂的司令官……少將嗎?"

  這個少將換了肮髒破爛的士兵服裝,胳膊挺長,袖子挺短,一副寒傖相。他是清點俘虜時被查出來的,他自己的士兵當面揭露了他。秦震心裡掠過兩字"駝--鳥!"你看,他那養尊處優弄得鮮光肥胖的身子,哪裡像一個士兵呢!

  現在,他站在那裡,倒想裝得堂皇一點,氣派一點,但他那發白的嘴唇卻在哆嗦。

  坐在擔架上的秦震,坦然地做了一個手勢:

  "請坐!"

  這個少將心神不定,手足失措,頹然跌坐在一隻空彈藥箱上。

  秦震思索著,想起一句話。好像是馬克思在哪裡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往往都出現兩次。不過,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喜劇出現。這話說得多好呀!……想到此處,秦震不想多說什麼了,他突然問:

  "你會下棋嗎?"

  那人猛地一怔,膛然不知所云。

  於是,秦震揮一揮手說:

  "請吧!"

  當這個少將司令官被帶走以後,秦震冷冷一笑,說了四個字:

  "稀鬆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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