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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第八章 鐘聲送走多少歡樂,多少哀愁

  一

  從岸上看,長江已經夠神奇、雄偉的了。當你乘船一到江心,你就覺得江天遼闊,波濤洶湧,好像整個長空和江流都在不停地湧動。這不是江流,這是大海,浪尖像浮動的冰山,時而露出山巔,時而閃出峽谷。船,特別是木船,就像許多漂浮的斷枝碎葉。墨綠色的江濤,有如無數蛟龍纏抱在一起,奔騰、翻滾,攪得獵獵江風裡夾雜著浪花飛雨。陳文洪為了到駐武昌的兩個營視察工作,他站在一隻黑色小火輪船前甲板上,這是一隻老舊的船,煙薰火燎,斑痕累累,一仰一俯,顛簸前進。他看著船頭像一隻利刃劈開江水,把雪白的浪花,從兩面船舷向後飛掠,而後在船尾拉著一條長長的雪白的浪跡。幾個戰士牽著馬站在後甲板上。長江上的天氣就像大海上的天空一佯,千姿百態反復無常,原來一輪紅日,晴空萬里,忽然,一陣烏雲掠過江面,帶來一陣驟雨。不管是風是雨陳文洪都兀自不動。老輪機長吳丙丁,深知長江上的風險,怕萬一出了差錯,從舵艙窗口伸出頭對陳文洪拐彎抹角地說:"官家,進來搭個話,也免撇得我一個人冷清……"陳文洪看看滿江煙籠霧罩,連近處的船帆都像個影兒在霧裡無聲地悠蕩,知道一時沒個晴處,就一彎腰鑽進了舵艙。艙裡一股魚腥味、柴油味、煙草味,又濃又重,嗆人鼻子,可是拗不過船老闆的情面,還是進去了。

  吳丙丁穿了一身破爛黑衣服,戴著一副眼鏡,右面的眼鏡腿掉了,用根黑線拴個圈套在耳朵上。兩隻眼有時瞪得圓圓的,有時眯成一條縫,察看著風情水勢。手把著舵輪,一下搬轉,一下放滑,從那操縱自如的情景看,人雖又窄又瘦,可是手勁還是十分強健。他從白崇禧毀滅大武漢,講到他在護船鬥爭那夜晚的遭遇。生活中就有著那麼多偶然因素,也許沒有偶然因素就沒有歷史的波瀾。吳丙丁言之無意,陳文洪聽之有心,從言談裡就像黑沉沉窟穴裡漏進一線光亮一樣,他一下找到了白潔。陳文洪一把抓住吳丙丁的手,眉頭一擰:

  "你說得可真?"

  "沒半點摻假。"

  那是五月十五日半夜,吳丙丁正要悄悄駛船開往鯰魚套躲避,冷不防,幾把長篙把鉤子牢牢鉤住船幫,一眨眼間,"嗖嗖"跳上幾個黑衣人,船上的工友見勢頭不對,跳江逃跑了,吳丙丁被堵在舵艙門口,冷冰冰槍口一下頂住心窩。幾道手電筒光像打閃,跟著船緊晃。吳丙丁借著光影,看見他們把一小群人連推帶搡,其中就有幾個婦女,押進舵艙。他們逼住吳丙丁往武昌開船。吳丙丁就伸手去開燈,卻給一隻大手抓住,吳丙丁賠笑說:

  "兵爺嗆!這黑夜長江可兇險,車有車道,船有船道,我這條命不值幾個大錢,誤了你家大事可不好擔當呀!"

  說好說歹,只准開了船艙頂上直射江面的大燈,可是燈一開、艙裡影影綽綽也就看清幾個人影。

  正在大江中流,忽然間一個年輕婦女從人們手爪中掙脫出來,一個黑衣人立刻舉槍對準她。

  她昂然一下揚起頭輕蔑地冷笑了一聲,猛然喝道:

  "打吧!你朝我開槍吧!"

  在她的威力面前,那人嚇得踉踉蹌蹌退了幾步。她一揚手,沉著有力、義正詞嚴地說:

  "我告訴你,你們這群狐群狗黨,共產黨是殺不盡、斬不絕的,你們倒要想想你們的下場,天亮了!……"

  她轉身向一小群婦女喊道:

  "同志們!我們生得光明,死得磊落。同志們跳江呀!……我們用我們的生命迎接天亮吧!"

  那是撕裂肝膽的、驚天動地的聲音。

  經這一喊,船上就亂了,婦女們一股勁往船艙外沖、跟官兵們就扯著對兒扭打吆喝,亂作一團。

  陳文洪急著問:

  "她個兒不高,白淨臉,是不是?"

  "你同志!我哪還分得清青紅皂白,你同志!"

  陳文洪像剛要爬上岸,一個浪頭又鋪天蓋地把他砸將下來。

  吳丙丁說:"我看這些人都是好人,要不白崇禧為什麼逼住押她們走,我心生一計,想把船開到鯰魚套再說……"

  當時,吳丙丁一看,整個大江空空蕩蕩,連個燈影都不見,拉了兩聲汽笛也沒回聲,這正是好時機。

  誰知,他們中間有個懂得使船的,見吳丙丁偏離方位,就拿槍口朝吳丙丁背上一捅:

  "老實點!往輪渡碼頭開!"

  到了碼頭,他們把那幾個婦女押上岸,還不放吳丙丁,說:"放你走,好去通風報信!"逼吳丙了跟他們上了武昌一路往西走。

  吳丙丁駭怕了,想,他們對我是要殺人滅口,死無對證呀!到了路邊一戶人家,他們走得氣喘吁吁,疲勞不堪,就讓大家坐下來歇息,敲門打板,討水燒火。趁這一陣忙亂,吳丙丁一閃就閃到那人家屋背後,從那兒憋足一口勁往江邊跑。他還是想把船開上鯰魚套。天濛濛亮趕到江邊,誰知這些斷子絕孫的在船上安了定時炸彈,只見火光一閃,一聲猛響……

  陳文洪仔細盤問了那晚歇腳的那戶人家的地形模樣,掏出小本,在上面畫了圖,經吳丙丁看了認可。這時這只古舊的小火輪已經氣喘吁吁,到了武昌輪渡碼頭。大雨剛過,一片青天。陳文洪趕緊告別了吳丙了,聳身上馬,打了一鞭,就朝西奔去了。

  陳文洪率領幾個戰士策馬飛奔。

  好像只要他跑到那個地方,他要尋找的就尋找到了。

  他的那匹黑駿馬剛才在船上淋了一陣雨,現在給陽光一曬,鬃毛閃閃發亮。它好像很理解主人的心意,四蹄不點地地狂奔,剪過的尾巴像一把小掃帚在大風中波蕩。黑駿馬遠遠跑在前頭,另外幾匹馬在後面緊跟,像一條線一樣拉開。

  他們穿過武昌城,繼續向西。

  六月,長江岸上一片碧綠蔥蔥,無論是樹、稻田,還是湖泊,都像油畫一樣在深淺不一的綠的層次上塗上層亮油,油菜花一片片嫩黃、鵝黃、奶油黃,像是在一塊綠臺布上擺著幾塊黃澄澄的蒸糕。

  不過,陳文洪既沒有想大自然的色彩多麼鮮明,也沒有想黑駿馬有多麼英俊,他只覺得心如火燎,舌敝唇焦,他的心裡,就像陽光一下穿透陰霾,一下又被陰霾吞沒。不知不覺間,汗水從帽子底下淌流滿臉,臉紅得像紅布。

  是的,只要抓住一條線索,就是抓住一線希望。

  現在,他就帶著這種強烈渴求的願望,縱馬飛馳。

  --只要到那裡!

  --只要到那裡!

  是的,只要有一個方位,一個老練的軍人,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上,也能迅速地尋找到目的地。

  那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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