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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陳文洪躺在美國鋼絲行軍床上,背靠著高高一摞棉被、大衣、風衣,他兩手墊在脖子後面,擰住雙眉,像個石雕,紋絲不動。

  但是,他的靈魂像雲霧一樣在翻騰拂蕩。

  自從在監獄裡沒有找到白潔,陳文洪的內心充滿了痛苦,但是他沒流一滴淚水,他不是那樣的人。當他在延安和白潔分手時,沒流淚,在東北收到她那封充滿柔情蜜意的信時,沒流淚,當秦震告訴他白潔在監獄裡時,沒流淚,他有的只是無邊的惆悵、苦惱、憤恨。這樣,就在他心裡憋了一股悶火,這火,仿佛時時刻刻都在炙烤他,烤幹了他的血液,烤焦了他的肌膚,烤疼了他的肺腑。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夢,夢到一下和白潔驟然相遇,他笑著醒來;更多的時候夢到可怖可怕的事,他一把掀開被子,起床走來走去。他寧願把苦痛深埋胸中,也不願把苦痛宣洩人前,他盡力在回避著人--包括梁曙光。不,不是這樣,他像一隻搏傷的猛獸,他要默默舔幹心上的傷痕血漬,他時刻準備再馳騁原野,猛烈出擊,可一時之間又找不到搏擊的對手。

  今天下午慶祝大會會場上那激動人心的一幕使他難忘。

  他為梁曙光尋到了弟弟梁天柱而高興。

  可是,當他把部隊從狂歡的激流裡帶回營房,他檢查了值星官,檢查了崗哨,自己一個人走回住舍時,他卻被一種異樣的孤獨感攫住。每次出營房,進營房,陳文洪、梁曙光都是形影不離,而今天剩下他一個人了。是的,他確實為梁曙光高興,不過這高興轉回頭又刺痛了他的內心。梁曙光總算找到了弟弟,白潔可一點線索也沒有。他有一樁不敢想、也十分不願想的事,思路只要一轉近它,他的頭髮根就炸起來,心就進了冰窟。

  他不能自己沉落。

  他知道自己必須挺住。

  他想問一問梁曙光,老母親到底怎麼樣了,可是他又不能在這時闖到梁曙光房裡去,因為兩個兄弟正在親密傾談,雖然只是一壁之隔,他只好熬受住黎明前的寂寞,凝然不動,想著,想著……

  梁曙光和梁天柱是親兄弟,可是相處時間很少。由於媽媽日夜不停地漿漿洗洗、縫縫補補,還養不活一個曙光,天柱從小就送到鄂西老家姨母家裡,任由他風裡雨裡生長。到曙光出走,天柱才回到母親身邊,當路工,當司爐,當司機。十幾年,三千幾百個日夜的事從哪兒談起?曙光急切地問母親,天柱跟他講了下面一段事。

  那是曙光走了不太久的時候。

  母親在街上和常來家裡找曙光的地下党同志相遇,她找到了組織,她平靜地說:

  "曙光走了,他的事讓我接著幹吧!"

  她利用經常出入富戶、洋人家,取衣物、送衣物的方便,擔任了地下交通,特務一旦盯緊,她便找個洋人家躲過去,從而避開特務的跟蹤。

  有一回,輪著天柱上早班,天還沒亮就翻身起來。

  一看,母親頭枕在手臂上,在桌上睡著了。

  蠟燭化成一片溶液,一小根短短燈芯奄奄欲熄。

  一本書,

  一張紙,

  母親手上還捏著一寸長的小鉛筆頭。

  她覺得當交通不識字不方便,她悄悄學書識字了。

  天柱沒驚動老人,吹熄燈,悄悄掩門走了。

  後來談起這事,母親還羞得臉紅呢,拉著天柱的胳膊問:

  "你說,望七十的人了,還能識得字嗎?"

  "怎麼不行,我不識字,往後還要娘教我呢!"

  母親笑著打了他手背一下。

  風聲一天比一天緊了,便衣特務經常來搜查,一時之間,謠言四起。有的說:"梁曙光當了共產黨的大官,怕梁家母子倆光景不好過呢!"是的,在江漢引橋棚戶那兒呆不下去了,不久,組織上通知轉移。母親還捨不得那個破家--走一步回過頭看一眼,說:"怕曙光回來找不著……"到了反饑餓、反迫害鬥爭的烈火燃燒,風聲鶴唳情景下,有一天,組織上讓她送一包傳單到江漢路一家商號,交給一個人。可是,到了那家商號門前,那裡正擠滿軍警進行搜查。她心裡咯噔一聲:糟了,關係接不上了,怎麼辦?她很鎮定、很機警,那一帶正好是鬧市區,她就往人群稠密的地方擠。誰料因為她向內張望了一眼,已被埋伏在路邊的便衣特務發現,幾個人賊頭賊腦,緊緊盯牢她。轉來轉去,擺脫不掉。那特務打了暗號,從那商號裡奔出一批軍警向她撲來,她知道她已入羅網,魔掌難逃,她,這個望七十的、又瘦又小的婦女,一下解開衣襟,把藏在那裡的一大包傳單,敏捷地解開,猛一下往人堆裡扔去,她拼著性命大聲嘶喊:

  "鄉親們!好人們!你們看看吧!鄉親們!好人們!"

  她指著蜂擁而來的那些狐群狗黨:

  "你們的日子不長了,天快亮了,我就是梁曙光他娘,你們抓我吧!殺我吧!我兒子會回來給我報仇的……"

  梁曙光聽到這裡,焦急地抓住天柱兩手問:

  "娘怎樣了?"

  "娘被捕了。"

  梁大娘,梁大娘,武漢誰不知道有個梁大娘。

  她年青時有一頭烏黑油亮的好頭髮呀,

  她年青時有一張俊秀紅潤的臉膛呀,

  她年青時有纖纖十指,由於不斷地漿洗補綴,每個手指頭都磨破了呀。

  可是,現在她老了,不過,在那一刹那間,她又突然變得年青起來了。

  梁大娘被關押起來,群眾中展開了規模浩大的聲援運動。連武漢最出名的大律師都親自出庭為她申辯,她終於獲得釋放。

  "釋放了怎樣?"

  "她還繼續鬥爭。"

  "我是問你現在她在哪裡?"

  正在這時,房門上起了敲門聲音。

  梁曙光看看表,離吹起床號還有半個鐘頭,他尋思陳文洪也許有緊急事要跟他商議。

  誰知還沒來得及動,門已"呀"的一聲自動推開了,站在門口的是秦震。

  秦震通宵未眠,從陽臺上看看,濛濛黑暗的東方已綻出一片胭脂紅的曙色,雲霧籠罩,時隱時現,他就走下樓來。長江好像慵懶沉眠不作聲響。梧桐樹發出潮濕的青氣,從葉子上落下夜霧凝成的水珠。他在前邊,警衛員在後邊,一直走到梁曙光門前。

  當他聽梁曙光、梁天柱從頭數說一遍完了,他一手拍著梁曙光,一手拍著梁天柱說:

  "你們有一個好母親,她是中華民族的脊樑骨啊!"

  當他們在這裡這樣談著時,母親正隱蔽在鄂西鄉間,那兒暫時還是黑暗沉沉,有待光明瀉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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