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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在大道邊有一座獨立家屋,三面環繞著豐密茂盛的大竹林,門前有一株又高又大的老梅樹。

  他勒住韁繩,黑馬又跑了幾步,才低低嘶叫了一聲,收住腳,聽任背上的騎手飄然而落。它不是由於減輕負擔而產生快感,它卻伸出嘴巴在陳文洪身上嗅了嗅,兩隻眼睛馴順地、同情地看著陳文洪。

  陳文洪敲開了那人家的門。

  門縫裡露出一個破衣爛衫的大嫂。見是一群軍人,忙不迭地把兩扇門又緊緊關上了。

  敲了半晌,也不肯開,末了還是一個湖北戰士,用鄉音打動了她,她才又開開半扇門。卻又說:她剛才彈過棉花,滿屋都是灰塵,不如搬幾隻竹凳在樹底下坐。這大嫂顯然心有餘悸,還留下一絲恐慌。

  陳文洪急忙攔住她,請她不要張羅,單刀直入地問道:

  "白崇禧隊伍逃跑那天晚上,有沒有一隊人押住幾個婦女從這兒走?"

  "你家別提,那可嚇死人呀!"

  陳文洪圓圓的臉膛一下變得煞白,急切地問:

  "他們殺……"

  "打喲,打得好凶喲,那幾個弱女子也夠倔強喲!"

  "那麼她們還活著?"

  "她們坐在地下不起來,說什麼也不走了,皮鞭冰雹般猛擂,她們硬是不肯走,有一個小女子大聲喊,死也死在這兒,不走了!……"

  血一下湧上心頭,陳文洪整個脖頸都紅了,他知道這是誰。

  "那時光,天快亮了,漢口那個方向,又是炮響,又是火光。一路一路隊伍擁到這兒,他們依仗人多勢眾,兩人一個架起走。可憐那些女子,蓬頭垢面,打著赤腳,腳底板都磨爛了,一步一個血腳印,還遭那些兇神惡煞毒打--老天爺睜睜眼吧!我都不敢看,就在這塊青石板鋪的地面上,留下一個一個血腳印……"

  --這就是陳文洪要尋的。

  --要尋的終於尋到了。

  --尋到的是她還活著。

  陳文洪半晌沒做聲,那大嫂要張羅茶水,他道謝制止了。他兀自插著兩手,站在那青石極大道中間,朝西隙望,眉峰緊皺,嘴巴緊閉。

  給日光曬得塵霧狼藉的大道呀!人生中有多少這樣艱難的道路?道路上又有多少血的腳印?風吹雨淋,那血腳印消失了……

  "不!"

  陳文洪堅定不移地想道:

  "它沒有消失,我要循著腳印尋去,只要她還活著,就一定尋到她……"

  三

  陳文洪晚上回到漢口,默默想著是當面談還是打電話,把有關白潔的消息報告給秦震呢?最後決定用電話。

  秦震舉著電話耳機,半晌沒有做聲,然後緩緩說:

  "文洪!只要她還活著,我們就能救出她。"

  陳文洪聽到秦震嗓音雖然低沉,但又充滿信心,他很受感動。

  熄燈號吹過了,他到各部隊走了走,看了看,踏著從梧桐葉上漏下來的月影,獨自走回師部。

  他應該睡,但是他不能睡,悄悄關閉了電燈,又走了出去。

  屋後,就是一大片水田,還有池塘、竹林。月亮像水一樣清涼,把白天的熱氣滌蕩一淨。他站下來,仰起頭,看著月亮,月光如水。這夜是何等的幽靜呀!這夜是何等惆悵呀!遠處傳來蛙鳴聲,不知什麼樹上有驚醒的小鳥啾啁一囀,又寂然無聲了。

  他想起白潔的一切:

  她的輕盈的身影,

  她的柔曼的語聲,

  她那深邃小湖一樣的眼睛,

  還有,她的百合花。

  她像他一樣,他也像她一樣。在延安,以及以後兩地相隔那無邊無際的思念中,從來是只有笑,沒有淚呀!

  可這一刻,是什麼,是竹葉上江霧凝成的水珠,只一閃,似乎是在眼睫毛上,又像是在心窠裡,滾下去了。

  他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呀!

  誰說我們軍人是沒有感情的人,誰就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感情。

  不過,陳文洪在個人生活問題上,他確實沒流過一滴眼淚。

  --今天是怎麼回事呢?

  他站了很久,又轉回屋裡,從皮掛包裡取出一個紙包。他打開來,裡面有幾樣東西,一件是他們倆在延安臨別時,她塞在他手裡,要他回去再看的兩根髮辮。他記得最後一次見面,他發現她梳的兩根辮子不見了,而變成齊耳的短髮!他問過:"怎麼把辮子剪掉了?"她說:"我留給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這柔軟的青絲,此時此地,特別喚醒藏在他心中的深情蜜意,他不禁喟然輕歎了一聲,展開第二件東西,那就是周副主席通過秦震帶到東北來的白潔的那封信:

  文洪:

  你想不到會收到我的信吧!想一想,我們從延安分手已經八年。在這樣漫長的日子裡,我人離你很遠,可心跟你在一起,因為我的生命和你生命早已溶合,不論天涯海角,心靈上的相通是永遠不變的。你還記得那晚會的琴音,月夜的百合,想到這些,我就深深地想念你啊!是的,這都是永遠永遠不能忘記的。因為留在延河邊上的腳印,就是我們用心靈寫下的誓言,只要延河水潺潺不息,腳步聲就會在我們血液中迴響。在你出發那天,我一個人悄悄到飛機場上給征人送行。可是,我不能讓別人發現,我的工作不允許我公開露面。你看可笑吧!我躲在人背後流淚,我又希望你哪怕看我一眼,我總覺得那時間你看到我了,這心理你瞭解嗎?你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們是大時代的兒女。"離你愈久,理解愈深,如果時代還是悲愴的時代,又哪裡有個人幸福?現在我不知道你在哪裡,是行軍?是作戰?是宿營?是歌唱?不過,不論你做什麼,我覺得都同我密切相關。你說要不是民族生死存亡搏鬥的大時代,我們怎能相會在一起?又為什麼偏偏是你從山洪中把我救起?又為什麼偏偏是我必須隱姓埋名遠走他方?為了什麼?為了什麼?文洪!為了陽光普照的一天到來。我告訴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我很結實、我很平安,只是在這個霧城裡,我黑夜白天,看見的都是多麼密,多麼濃的霧呀,這是吞噬人的毒霧啊,這是連石頭也能漚爛的毒霧啊,不過我不怕,因為我知道遠遠的地方有你為我而戰,我們的愛情就像火種一樣閃閃發光,任我走到哪裡,都能看見你的眼睛。文洪,自從我們相愛以後,就打破了一個陳舊的觀念,那就是說工農分子沒有感情。我愈接近你,愈瞭解你,你是火石,表面看是石頭,一撞擊就冒火花。哪一個大思想家好像說過這樣的話:只要石在,火種是不會滅絕的,你就是心裡埋著火種的人啊。我在冷霧中常常感到你身上的溫暖。春天夜晚,我常常一個人坐在枇杷山頂上看嘉陵江,一星燈火在緩緩移動,我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是順流而下,向你戰鬥的那個方向漂流而去的船上的燈火啊,你會看見嗎?你會夢見嗎?一星燈火,萬轉柔腸,這從延安聖地點燃的火,我相信他將照亮我們終生。人會死嗎?你看我多傻,文洪,如果活不能一道活,死讓我們一道死吧!因為物質不滅,在這兒消失,就會在那兒生長,如果我們今天不能活在一起,盼我們將來一個什麼時候再在一起生長,我有多少話要跟你說呀,但給我寫信的時間如此之短。我知道你是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人,但為了革命,為了時代,當然也為了我,你千萬要保重自己,哪怕只是為了我……好了,我寫不下去了,你要想到你的白潔在奮鬥,和你一樣在鑿通堵塞在我們之間不可逾越的大山,我覺得我們鑿呀鑿呀,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了。文洪!我一千次握你的手。

  白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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