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五


  "做不到,那只是癡人說夢而已。你記得,急襲剛開始,天不作美,就下起大雨,滿地泥濘,寸步難行;你記得,朱德同志指揮河西一路,劉伯承同志指揮河東一路,都點起火把!"

  "對,我在河西這路先頭部隊裡,大雨傾盆,伸手不見五指,正無可奈何,看見河東那麵點起火把,一支,又一支……"

  "對呀!你說得對,我在河東,是我們先點起來,你們緊跟著也點起來了。"

  "好歡騰喲!夾河兩岸,火光燭天,齊聲呐喊,互相呼應,硬是搶下了瀘定橋……"

  "那是我們工農紅軍生死存亡的決定性的一戰呀!"

  "那是我們整個民族生死存亡的決定性的一戰呀!"

  兩個老戰友,你一言,我一語,使得這眼前熊熊不息的火龍,具有了歷史的內涵和無窮的深意。

  這是一道滾滾而下的火的巨流,

  這是一道滾滾而下的歷史的巨流。

  史占春不無感慨地說了一句:

  "龍騰虎躍,天上人間啊!"

  他們一直立到夜氣襲人,江風拂面。

  火把似乎稀少了,不過,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還在閃閃發光。

  他們飽含深情地向那些火把依依不捨看了幾眼,然後下了樓。

  黃參謀招呼秦震登上吉普車,黃參謀問:

  "回家?"

  "好,回家。"

  可是,車行駛一陣,他那昂奮的心情,似依然不能自己,他又命令:

  "到梁曙光那裡去!"

  吉普車又調轉頭朝另一方向駛去。

  這大江之濱氣候變化真大,黎明之前,江風峭勁,帶來陣陣涼意,幾個人都不覺打了哈欠。

  秦震又一揮手:

  "不去了,回家!"

  五

  這一夜,秦震、陳文洪、梁曙光都沒有睡著。

  秦震從沸騰人海裡一回到悄無聲音的住處,特別是這一片白色的牆壁、家具,使他感到像落雪的森林一樣寂寞難堪。小陳關閉了所有電燈,只留下床頭檯燈,他退出去了。秦震坐在那裡,卻連一點睡意都沒有:

  唉!這也是一種老態吧!神經一興奮,就安靜不下來!

  他像要驅趕什麼,揮了一下手。

  可,這是什麼日子,又怎麼能睡得著呢!……

  他漸漸陷入沉思,每一家人回到自己家,難道就能睡得著嗎?就是小孩子,小孩子也會吵著還要一支火把呀!

  火把!

  火把!

  南昌起義後,跟隨朱總司令上閩西打遊擊,他和丁真吾不就兩個人舉著一支火把嗎?

  這時候,她在哈爾濱幹什麼呢?

  松花江解凍的日子過去了,融雪的黑色泥濘大地該已曬乾了,柳樹飛了花,紫丁香飄散著濃香,高大的俄羅斯馬拉著黑色雙輪馬車在石頭砌的馬路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布穀鳥的啼鳴多麼惹人愁思啊!

  他想起在北京分手前,兩人握著手說過:

  "我們應該一道回瑞金去。"

  他們倆都是瀏陽人,而不是瑞金人,可是,"瑞金"--一提起它就想起那個年華似錦的時代呀,瑞金是他們真正的家!

  現在,她在做什麼?下半夜了,她也許在酣眠?也許在思念?

  也許,她戴著老花眼鏡,披著毛線衣,坐在書桌前,從報紙上剪下有關華中前線的新聞吧?

  這已成為他們共同生活的一種習慣,愛情的標記,凡是登載有關秦震正在那兒戰鬥的戰地新聞,她都仔細剪下來。她已經貼了幾十大本,裝滿一大木箱。她說這是為了他老了不能動了,寫回憶錄用。其實,做這件事本身,對於她來說,就是愛情,就是幸福。

  也許她坐在柔軟的皮沙發上在凝眸沉思?

  想到這裡,他心裡突然漫起一陣熱潮。

  他知道她珍藏著一張早已變黃了的照片,他、她和小真真。

  從一九二七年到現在,漫長的二十多年過去了。在最困苦的時候,她把什麼都扔了,只留下這一張發黃了的照片,很少拿出來,只背著他,一個人,才仔細端詳,而後仰頭張望,而後淚水漣漣,一個母親的心呀,這心裡容納了多少淚水?多少辛酸?

  在學生面前,她是一個矯健而又嚴厲的女院長,短髮塞在軍帽裡,腰間紮根皮帶,她的風度、她的神姿,經常引起女同學議論、傾慕。她年紀不小了,但聲音還十分清脆,目光還十分銳利。只要她一聲口令,學員們就站得像一根線一樣整齊。可就是這樣一個"女軍人"、"女革命家"、"大姐"--也有著似水的柔情啊!

  想起丁真吾,這是很自然的事,正如人們所說,無論遠在天涯海角,無論遇到最悲傷還是最幸福的時刻,都會首先想起最親的親人。

  秦震從藤沙發裡緩緩站起來,走向浴室外邊那個小屋。他實在不大喜歡那豪華而高雅的客廳,豆青磁瓶檯燈從淡黃色絲絹罩下襯出金黃的光亮,粉紅色花崗石砌的壁爐,水晶般垂下來的吊燈……在那兒,會客、開會都行,可是一個人認真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行,就得到這半間小屋裡來,這兒非常簡樸,一張笨重的槲木桌子,一把笨重的槲木椅子。他坐下來,慢慢戴上老花鏡,嘴唇邊掀出一絲微笑,心裡說: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時刻,咱也該敘一敘心情了吧?……他要給丁真吾寫封信,可是寫了半天,寫不出來。寫什麼?從哪寫?寫歡騰?寫火把?……突然"啪"的一聲響,他把那支在太行山作戰時從戰場拾得的又粗又大的橙紅色派克自來水筆放在桌上,--他知道,她最關心的是小真真的事,話雖然沒說出口,但她滿懷希望打到國民黨地區能找到她。可是,現在怎麼辦?提還是不提?……他又變成一個"老人"了,他搔了搔灰白的鬢髮,緩緩站起來。通陽臺的門開著,一陣陣潮濕的涼風吹得白紗窗簾微微拂動……他又走向客廳,在鋪了地毯(竟然也是白色的!)的地板上走過來走過去,他的頎長的身影,一下投在牆壁上,一下投在地毯上,來回地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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