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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四

  陽光灼灼,晴空萬里。雨水把一切都洗得那樣清潔,連天上一朵朵白雲,長江上閃閃搖盪的波濤,來來往往的航船。就像曾經刮過一場巨風,從這兒卷走了污穢、恥辱、沉屙、巨痛,一切一切都顯得更加鮮亮,更加潔白。正如人們所說的那樣:"在清水裡泡三次,在血水裡洗三次,在堿水煮三次,我們就會乾淨得不能再乾淨了。"一個污穢的城市獲得了聖潔,一個古老的民族獲得了光輝。好像歷史從這兒開始的,又回到這兒來歇一下腳,好邁上新的途程。滿街都飄揚著紅旗,就像南方的夏天鮮花遍野,這是每個人怒放的心花呀!從解放之日起,這種熱潮就在醞釀,升發,於是在六月中的一天,武漢市整個投入一場大狂歡中。

  秦震坐吉普車到慶祝大會的會場上來。可是在離會場還有相當一段距離的路上,已經擁擠得水泄不通。秦震在病中得到了休息,就像這雨後初晴、陽光四射的天空一樣,現在是通體光輝,神采奕奕。他衣著整潔,軍衣和軍帽都是新近洗燙過的,格外地整潔合體,一顆紅帽徽,使他顯得如此年輕。他不准警衛員給他開路,他就在人群中擠來擁去,就像揚子江中的一葉扁舟,一任風吹浪打,瀟灑自如。他進入會場,會議已經開始了,人們把他領到木板搭的講臺上去,坐在竹椅上。他先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講話,後來,又給一位參加過"二七"大罷工的老工人所吸引。這老人高高舉起雙手,像是要讓蒼天聽到,他聲嘶力竭、痛哭失聲。會議主持人宣佈解放軍代表講話,秦震立刻站起來,他的皮鞋後跟踏得木板卡卡響,徑直走到台口,會場上立刻響起熱烈的掌聲,他的兩腮繃得緊緊的,他的兩道目光像閃爍的電火一樣掃向會場,他把兩隻袖子都擼到胳臂肘上,他的全部熾旺的生命力從他胸中迸射而出:

  "武漢的鄉親們!二十二年前,蔣介石、汪精衛,想把我們一腳踩死地下,我們共產黨人,在這兒!就在這兒!"他手指向地面一指:"宣了誓,我們一定要回來的,現在我們回來了,武漢的父老兄弟姊妹們!你的親骨肉親兒女,你們的子弟兵,紅色的子弟兵回來了!……"

  他無法說下去,因為他的話給沸騰的轟聲所壓倒,全場的紅旗都在搖動,全場的人聲都在呐喊。這時,從人群中擠出一個黑臉盤的高大漢子,一個箭步跳上臺,秦震剛轉身,還沒來得及走開,這人用蒲扇般大手推開秦震,他說:"讓我講幾句話,我憋了幾十年了--死了成千上萬,才活下了我一個--我不替那些不能再站到這裡來的人講幾句心裡的話,誰來講?……"可是,他的話噎住了,他用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胸膛。"我們武漢工人是寧肯站住死,不肯跪著活,我們站啊、站啊、站住了!……江岸的工友們讓我說一句話:我們沒有忘記江岸的歷史,'二七'的英勇搏鬥!白崇禧要炸毀所有機車,我們把機器、零件都秘密埋藏起來。我們三天三夜沒合眼,直到冒險穿過警戒線,把一輛一輛機車疏散到遠遠、遠遠的地方去。我們的工友實在支持不住了,機車一停,一撲就趴下動不了了……就因為、就因為我們是江岸的工人,我們烈士的鮮血沒有白流,迎來了今天,我們下定決心要大幹快幹,給活著的人幹一份!還要為死了的人幹一份!……"

  如果說,秦震點了一把火,這個江岸工人就把火扇得燃燒起來。這個沉著、精幹、講話鼓動性很強的人,使得整個會場都像大海漩渦一樣回環激蕩,從人群中發出一聲聲呐喊,一個點地喊這個人的名字:

  "梁天柱說得好!"

  "梁天柱說得好!"

  "梁天柱說得好!"

  坐在部隊前頭的陳文洪一聽這名字,立刻想這就是開著第一輛機車送他跟前哨部隊進武漢的那個人。他正想告訴政委,政委卻猛地站起來,不知怎麼一刹那間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隨即沖到木板臺上,猛撲過去,一把抱住梁天柱,叫了一聲:"天柱兄弟,是你,是你,是你呀!……"梁天柱一下愣怔住了。梁曙光喊道:"我是你的曙光哥哥呀!"梁天柱一頭栽在梁曙光懷裡。兩人就在臺上緊緊抱在一起,淚流滿面,泣不成聲。這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一幕,把會場的氣氛推向高潮。全場的人都哭了,一個跟一個搶上臺去,表白心意。一直到太陽已經失去了逼人的暑氣,江風帶來傍晚的清涼,慶祝遊行的隊伍才開始活動。為了梁曙光和梁天柱驟然相聚,秦震、陳文洪、嚴素都激動萬分。他們大踏步走在這隊伍前頭。像是被旋風吹出來那麼多人,奔跑著,呐喊著,遊行的人愈聚愈多,隊伍愈來愈大,像是衝破堤壩滔滔而下的漩卷洪流,隨著它的是紅旗飛舞,喊聲震天。順著中山大道走到江漢路一帶,天已黑了下來,不知什麼時候,從誰的手裡傳遞過來一隻竹篾火把。秦震捋起袖口,高舉著劈啪作響、火光熊熊的火把。於是,一轉眼間,成千上萬把火把都亮了起來,把整個武漢一下照得如同白晝,天空染得鮮紅鮮紅。大街小巷,人如潮湧。地面上都是人,都是火把;樓窗上、屋頂上都是人,都是火把。火把是太陽,千千萬萬隻火把是千千萬萬個太陽,火焰的呼嘯聲、歌聲、笑聲旋卷成一團,在紅色海洋上激流回蕩,發射出萬丈光芒。秦震樂得不知怎樣好,笑得不知怎樣好,看看這邊,看看那邊,他一會兒向樓上揮手,一會兒跟著人群歌唱。他像一株給太陽照得鮮紅通明的大樹,在這廣大無垠的森林中,它和所有的樹聯合起來,枝葉扶疏,迎風搖盪。他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不能想,他的心和整個大武漢千百萬人的心溶合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梁曙光到哪兒去了,他不知道陳文洪到哪兒去了,只有警衛員小陳緊緊跟在他身邊。他的臉上忽悠忽悠地閃著火把的火光。他又回到忘我的年青時代,聽到北伐軍齊刷刷的腳步,高唱著:

  打倒列強,打倒列強,

  除軍閥,除軍閥,

  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

  齊奮鬥!齊奮鬥!

  ……

  喉嚨喊啞了,喉嚨真的喊啞了。難道歷史的時針撥轉回去?不,不可能,秦震心裡另外響著一個聲音,像有什麼人用力地掀動一頁書,而這書頁發出清脆動聽的聲音。是的,歷史掀到了嶄新的一頁,黑暗沉沉的東方破曉了,一顆燦爛的太陽從烏雲繚繞中脫穎而出,飛升而起了。火把!火把!火把!太陽!太陽!太陽!

  秦震只顧向前走,小陳突然附耳說道:

  "史司令在招呼你……"

  秦震掠過萬人攢動的人海,看到史占春司令員站在一處高臺階上朝他招手。

  他擠出人群,人們擁擠著,衝撞著他,他好不容易擠出人群。

  他走到史占春跟前,已經衣衫濕透,大汗淋漓,但,他在笑,還不斷轉過身來向狂呼的人們揮手。

  史占春一把拉住他:

  "心絞痛,可經不住這樣激動呀!"

  "不是激動,是歡喜……"

  秦震沒說完,史占春就拉他:

  "走!"

  "到哪兒去?"

  "我給你找個好地方去!"

  幾輛吉普好不容易穿過人群,開到江漢關大樓下。

  他們跳下車,這時江漢關鐘樓上一陣嘹亮悅耳的鐘聲,正好敲了十一下。他們攀上樓頂一看,沿著長江兩岸全是火把,像兩條火龍,宛轉、燃燒。近處,火光熊熊,像一片飄搖飛蕩的紅霞,火把一直迤通向遠方,愈遠愈細小,像兩條彎彎曲曲的串珠,閃著金黃色亮點。這一切火的光影都倒映江中,在急速漂流的江濤之上,有如隨波起伏、群星飛舞,一時之間,天上地下,仿佛都變成一片火的飛騰、火的旋卷。將重重夜幕照得雪亮,把揚子江水照得通紅。這壯麗的景色,真是奪人神魄呀!

  "老秦!你記得瀘定橋吧!"

  經史占春一提,往事立刻湧上秦震心頭。

  "那可是個難忘的夜晚,大渡河像億萬沸騰旋轉的漩渦,直瀉而下,瀘定橋要給敵人卡住,紅軍就會全軍覆沒。"

  "敵人想讓我們重演石達開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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