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三


  汽車從漾漾雨霧中飛去,又從漾漾雨霧中飛回。就在母親滿懷勝利信心向工友們奔來時,從汽車後面射來一槍,這一槍打得那樣准--它穿過玻璃窗,正打在母親的頭上。司機開車狂奔,奔到工會,跳下車就喊,工人們嗡地一聲沖上來,將汽車團團圍起,--母親像靠在車座背上安安靜靜睡著了,只從額頭上沁出一股殷殷鮮血,她已停止了呼吸。

  "幾天以內,連遭兩次打擊,我……"

  秦震合上眼,臉色煞白。

  嚴素要給他輸氧,他輕輕把她推開了。

  "一個大拇指般的小人物呀!……"

  "為了進行最後反擊,工人們決定舉行大規模追悼會。追悼會在工會召開,人到得很多,哀樂聲聲,淚雨紛紛。工友們捏住槍桿子一行行從母親遺體前走過,大廳裡外一片悲慟的哭聲,我和真吾侍立在遺體旁邊,還有小真真,我的小真真……當一個老同志一把抱住她時,這個孩子沒有一滴眼淚,她的小臉白裡泛青,瞪著兩顆大眼睛,捏住兩個小拳頭,只說:

  "'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至此,秦震緊閉雙目,咽下一腔苦澀。

  三

  嚴醫生連忙驅趕掉床周圍的人。

  陳文洪背過臉朝牆站住。梁曙光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拉上陳文洪一起,走到陽臺上去。

  嚴素給秦震輸氧、注射,她拤著他的脈搏。

  等到緩過來,已下半夜一時。

  雨還在瀟瀟不停地落著。

  秦震歉然地看了嚴素一眼。

  嚴素腮幫上還沾著淚漬。

  他小聲說:

  "醫生!……在心裡悶了幾十年,我決心不回武漢,不再提這些事。現在,回來了,我們回來了……我要把這一切告訴陳文洪、梁曙光,告訴你,嚴素,告訴你!……"

  通陽臺的門輕輕打開,他們又進來了。

  嚴素哽咽著:"你可不能再激動!"

  秦震連忙說:"激動的事沒了。"

  他用目光示意陳文洪、梁曙光走近些。

  "給母親送葬那天晚上,我的一位老世伯--國民黨裡很有地位的一位元老走進家門,氣喘吁吁地說:'秦震!局勢急轉直下了,蔣介石、汪精衛聯名通令:清黨、清共……街上到處在抓人……'"

  一陣陣撕裂夜空的槍聲響得愈來愈緊。

  "'你們只有一條路--武裝起義!'"

  "'組織上已經做了安排,通知我和真吾立刻從這兒轉移出去,參加起義,只是著急真真這個孩子還沒個著落……'"

  "那老人一把把真真摟在懷裡。'事急矣!你們快快走吧,我還沒有第三代,從此,真真就是我的親孫女,我扶持她長大成人,你們再團圓相聚。'"

  "我和真吾,又感激、又悲慟,真不知說什麼好!"

  老人家氣得顫抖地說:

  "'這是生長過屈原的土地啊!這是生長過屈原的土地啊!不論付出多少鮮血,多少屍骨,有一天你們會回來的,走吧,我在這兒他們不敢動手,你們快從後門逃走吧!'……"

  "那是多麼漆黑的夜,血雨腥風未有涯的夜啊!"

  "我和真吾踉踉蹌蹌,泥一腳,水一腳,按照黨指定的秘密聯絡點,就到咱們那天晚上去過的漢江引橋旁第七家棚戶,接上聯絡暗號,沒有燈光,沒有人聲,漆黑的夜幕下看那人模樣是一個踏遍長江萬里浪的老手。他帶領我們兩人,到漢水岸邊,跳上一隻木船,用篙一點,就劃過江面,在江心搭上一隻小火輪,順流東下,到了九江,趕往南昌……"

  秦震像把一切要說的都說完了。

  他就著嚴素手上喝了一玻璃杯水,嚴素在水裡調了小量的鎮靜劑,他躺了一會,像自己對自己說:

  "分手的時候,小真真哭得厲害呀,那真是撕裂人心的哭聲,撕裂人心的哭聲啊!我心上這一條傷口,幾十年也沒有癒合過。這就是一個人的命運。"

  他忽然瞥了嚴素一眼:

  "這不科學是不是?--可是,人的生活經歷中有些事就是不科學呀!……唉!"

  他完全沉入自我思索:

  --屈原!屈原!--九巍山的風,汨羅江的淚,洞庭湖的波濤,雲夢澤的水……

  秦震的病確實好了,他又瀟灑自如,談笑風生了。

  可是,陳文洪滿面通紅,無限悵惘。梁曙光從心裡更加敬重自己的老首長,他明瞭梁曙光、陳文洪各有各的痛苦,他是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在引導他們、鼓舞他們,嚴素的淚水一直不幹,她欽佩秦震、同情陳文洪、敬愛梁曙光。

  嚴素在想:

  --白潔能找到嗎?

  --老母親能找到嗎?

  憑著女性的聰慧和機敏,她從很偶然一句話裡,知道在梁曙光的故鄉,他有一個女朋友。她不知為什麼想到這裡,有些惴惴不安。她極力驅逐這些雜念。她認為,自己,作為晚一代的人,她應該用全部精力、全部柔情,撫慰他們心靈上的創痛。她受了這些品德高尚人的感染,她立志使自己成為高尚品德的繼承者,--這是一顆多麼年輕的而又充滿巨大母愛的心啊!但,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這時,她無論如何不能不為他們(不,也為自己)而激情戰慄呀!

  秦震微微一笑,打破寧靜的空氣:

  "哎呀!天已經亮了,小陳!快打開門,讓長江上的風吹進來吧!哪怕帶著風、帶著雨。長江的風吹了幾萬年,幾億年,今天,終於吹出了今天。"

  小陳一打開通陽臺的門就叫了一聲:

  "呀,雨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去了,現在,真好看,藍色的晨光,還有朵紅色的雲!"

  "詩人!你別做詩了,讓我看看。"

  他們扶著他走到陽臺上。

  江風那樣溫柔,

  晨光那樣溫柔,

  紅霞那樣溫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