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二


  "我意氣用事?我今天不說,明天武漢街頭就將陳屍百萬……"

  父親拂袖走出會場。

  那天,父親穿一件春羅長衫,他連車也不坐,右手提起長衫,沿著長街,邁開大步,昂首直前。誰料得到,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突然響起一陣亂槍。父親猝然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舉起手,想喊什麼,只喊出一句:

  "……救……中國呀!"

  手軟弱地垂下去,頭一低撲倒在地。

  在那白色恐怖急流之中,烏雲壓頂之日,有這樣一個人,發出這樣一聲呐喊……

  "想一想,今天的歡呼,不正是對那一聲呐喊的回答嗎?"

  秦震想得很深,說出這一句話,停頓下來。他早衰的鬚髮很長,兩腮佈滿胡茬,顯得蒼老、憔悴。

  可是誰也沒有勸阻他。連剛剛進來的嚴素也躡手躡腳,不敢驚動他,屏住氣息,擠在陳文洪、梁曙光旁邊。再後面,是黃參謀、小陳。

  春雨之夜,簡直變成秋雨之夜,纏綿、悱惻、淒絕。

  秦震傾聽了一下雨聲,好像那無邊無際的雨聲喚起更加沉重的回憶,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嚴素連忙用聽診器仔細聽了一陣,不無憂慮地說:

  "首長!你休息一會兒吧!"

  他聽了反而張開眼,他覺得嚴醫生經過幾日夜不眠,倒真正倦容滿面,他笑了笑說:

  "難得半日閑呀!嚴素,你想想,對我們當兵的來說,生病就是休息呀!"

  他像父親對待女兒一樣,輕輕撫著嚴素那纖細修長的手:

  "你熬了幾天幾夜,倒是該休息一下。"

  嚴素聽了眼圈一紅,連忙低下頭,然後急急說:

  "我不能,我沒事,首長……"聽了秦震講的那一幕悲劇,她心裡有多少話要說,但憋在肚子裡,又不知從何說起。

  秦震像從一個線團中找出了一根線頭,既然找到了就往外抽,然後一點點纏成線球。

  "母親。"

  提到母親,他眼裡漾出一種幸福的光彩,十分動人。

  "我還記得母親,她身子骨有點單薄,可是為人堅強、果斷。在武漢,我和真吾一直帶了小真真和父親母親住在一道。母親和父親一樣,也是老同盟會員,孫中山流亡日本時,他們也在一道,大革命時期,她是出名的工會領袖,整個武漢哪一人不知道陳雪飛?

  "父親被暗殺,她收斂了屍體,沒說一句話。可是,夜深人靜時,她放聲大哭,哭得那樣痛苦,那樣悲傷。

  "許多工友聽到噩耗來看望她,勸她歇息幾天。可是,天一亮她就照往常一樣出去奔走了。那段時間,她很少言談,有時就那樣呆呆坐著。只有小真真惹祖母喜愛,她愛真真,真真愛她,深更半夜,真真從睡夢中還叫:'奶奶--我要奶奶麼!……'母親每走進家門,必定先抱住真真,親呀,笑呀,……我覺得母親心上的傷疤也許就這樣慢慢癒合了吧!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念起父親的一首詩,可惜年長月久我只記得兩句:

  大江一任東流去,

  笑把吳鉤盟死生。

  "那以後多少年,我每一想起,都深深後悔當時沒有懂得母親的心意,--她將不惜生命為父親報仇雪恨,共死生啊!

  "白色恐怖的烏雲愈來愈濃重,愈來愈低垂。"

  "一天,母親說,'震兒!真兒!你們要做點準備啊!'志士的堅強和母親的溫柔同時出現在母親身上,'汪精衛要繳工人糾察隊的槍了!'"

  "'那麼說要下毒手了?'"

  "'看情形是這樣。'"

  "'那怎麼辦?'"

  "母親挺身站起,昂著頭,攥著兩拳:

  "'不交--一根也不能交!我從來鄙視沒有骨氣的傢伙,我不能對汪精衛唯唯諾諾,唯命是聽。'母親一陣冷笑,'頭可斷,血可流,槍不能交!'"

  "就在這一天,--也是下著雨(他望瞭望冷雨敲窗的窗玻璃),白刃相接,僵持不下了。

  "總工會裡裡外外擠滿人,一個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聲言,要來繳,就自衛反抗。

  "母親給汪精衛打電話,她大聲猛喝:

  "'什麼?他不接電話?我自己來見他!'"

  "她哢嚓一聲把電話耳機甩在桌上,氣昂昂往外走。"

  "工友們包圍了她,不放她去,她拉著幾個老上友的手說:

  "'怕什麼?留得青山,永埋忠骨,革命自有後來人!'"

  她跳上汽車,徑直闖到汪精衛的公館。

  "汪精衛從流亡國外時,就從心裡懼怕陳雪飛,這時,就想方設法安撫她:

  "'咱們都是同中山先生一道共過患難的……'"

  "'汪精衛!虧你還敢提孫先生,屍骨未寒呀!'"

  "'夫人息怒,事情總好商量……'"

  "'夫人!我是誰的夫人?我的先生在哪裡?'"

  汪精衛見說不服,就提出條款,並且寫了字據,簽名蓋章:

  "'決不收工會一槍一彈。'"

  "'好啊!你要食言,我就公佈於天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