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八


  秦震把梁曙光領到陽臺上:

  "你注意了嗎?長江的水永遠往東流,你看起來平平靜靜,其實,江上有風浪,有風險呀!可是,沒有風浪,沒有風險,那算什麼生活!"

  他在抑制自己,他明白,這沉重的打擊,不僅是對陳文洪、對梁曙光,也是對他自己,打在他的心上。那麼,剛才這段話是自己安慰自己了?想到這裡,他立刻陡然回轉身去,等他慢慢踱回屋內,他很快平靜下來,他又恢復成為一個精力充沛,多謀善斷的人,他非常親切、非常鄭重地看著梁曙光,而後問他說:

  "你到江漢大橋,你家住處尋找過了?"

  "去找過了,只看見一個聾子老頭,什麼也沒個頭緒。"

  秦震低頭不語,久久沉思,忽然揚起頭說道:

  "曙光,我們什麼時候再去找一找,一定找一找。"他說出他習慣說的一句話:"曙光,就是針掉在大海裡也要撈起來!"

  五

  像發現有人患了疑難病症,正在尋找解決這疑難病症的治療方案的醫生一樣,病人能不能治好,他不能立刻回答,但出於醫生的道義,他覺得找尋線索,目前就是最主要的責任。因此,秦震變得更冷靜、更細心、更謹慎。他很少跟人說起這件事,他腦海中卻時刻盤旋著這件事。在他確實有個難處,因為使秦震此行的動因不是責任,而是感情。對感情的衝擊,他不能不強力壓制,可是感情像一隻彈簧,稍一放鬆,它就會重新彈跳而出。陳文洪、梁曙光知道這一點,卻回避這一點。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痛苦,不過無論如何不能再拿這些事去擾亂秦震的心。因為兵團司令史占春是個甩得開,放得下的人,加上年紀大了幾歲,完整地解放了大武漢,取得迫使白崇禧西向的勝利,他趁這短暫時機休息去了。這一來,整個兵團司令部的工作都壓在秦震身上,何況秦震還參加軍管會的工作呢。

  部隊在馬路上露宿三夜,武漢人民奔走相告:

  "真是我們的老紅軍回來了!"

  出於疼愛之情,群眾發起騰房活動。

  這時,秦震就完全陷在城市設防、安置營房、籌劃補給、策劃支援西線決戰等一系列繁重而複雜的工作中。

  不停的電話,

  不停的電話,

  他一直守在兵團司令部裡,沒有回自己那一色白漆家具的洋房。素以注重軍容風紀著稱的副司令員卻連自己的鬍子也幾天沒刮了,眼球暗暗發紅了。

  這天夜晚,在司令部辦公室裡,處理完一切事務,突然閒靜下來。他用指甲輕輕敲著桌子上的玻璃板,唇邊掠過一絲微笑,陷於安詳沉思之中,脊樑靠在轉椅椅背上,有了朦朧睡意。

  參謀長推開門躡手躡腳走到他跟前,他立刻發覺,猛然驚醒,怔怔望著參謀長,意思是:

  "出了什麼事嗎?"

  參謀長說:

  "史司令給我打了電話,要你馬上回你的住處去休息。還說,這是死命令,沒什麼折扣好打……"

  秦震兩眼咕碌一轉注定參謀長:

  "那這攤子怎麼辦?"

  "有大事我隨時打電話向你請示。"

  秦震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幽默地說:

  "好吧!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可是,參謀長同志!夏裝,嗯,還有防蚊子的紗布,還有什麼防蚊蟲的塗劑,鬼知道這東西靈不靈,嗯,還有治瘧疾的藥……我們是南方暑季作戰呀!對後勤部要咬緊不放鬆,要榨他們,像榨甘蔗一樣榨出最後一滴水來,最後一滴,"他邊走邊說:"你聽清楚沒有?最後一滴!"

  吉普車載了他沿著江邊行駛。

  給江風一吹,他立刻清醒過來。

  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命令司機:

  "到師部去!"

  路兩旁法國梧桐葉子在輕輕搖曳,竊竊私語。

  他仰頭看了看,江上空,月亮一下從烏雲中掙扎出來,烏雲一下又把月亮吞沒。

  師部設在往日一家日本商行堆棧裡。他跳下車,徑直往裡走,皮鞋後跟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響聲。這個高大陰森的大房間裡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禁使他的步履遲疑了一下,一看手錶已轉到十二時,他後悔自己來得太魯莽了。可是,陳文洪、梁曙光已經出現在他面前。秦震考慮了一下問:

  "沒什麼緊急情況吧?"

  他得到肯定回答,立刻說:

  "我們再去找一找,曙光!到你家裡再去仔細找一找!"

  梁曙光正為秦震深夜到來而驚訝,一聽這話,心中熱血往上直湧。

  出門時,秦震叫陳文洪把師裡的報話機帶上一部,以便隨時聯絡,不至誤事。

  深夜,吉普車掠過路燈下沒個人影的市中心區,直向漢江大橋飛撲而去。跑了很久,秦震一看快到橋頭就命令停車。

  天氣變了,濃雲低垂,夜霧淒迷。

  下了車,秦震叫梁曙光帶路,借手電筒那根光柱照耀,這一小隊人,走下江岸坎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迂回蜿轉,走到漢江引橋側旁的那片棚戶那兒去。他們腳下沒有路,都是垃圾堆。這是這個繁華熱鬧、光怪陸離的大都會最黑暗、最荒涼的一角,這兒是老鼠、蟑螂、臭蟲、蝨子和被污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的世界。棚屋用高腳木架支撐在陡峭的高坡上。屋頂的破鐵皮在"吱--咯""吱--咯"作響,竹篾編的牆壁的裂縫發出"唧--扭""唧--扭"怪聲,一股濃重的黴爛腐臭的氣味熏人欲嘔。漢水上飄來的腥霧,更加重了這兒的陰森恐怖。貧苦的呻吟,瘋狂的夢吃,不知是梟鳴,是貓叫,還是饑餓得奄奄一息的嬰兒的啼哭,還是擠不出奶汁的慈母的哀泣。這一切都在震顫著秦震的心。他緊跟在梁曙光身後,終於攀上發出劈裂聲響的木梯,走到一家棚戶的屋簷下。梁曙光拍了好一陣竹扉,才聽見一聲咳嗽響,有人拉開門閂。一個白髮白須、枯瘦如柴的老人,右手顫抖抖持著一盞小油燈,從黯淡光線中露出兩隻驚惶的眼睛。秦震搶上一步,握住老人的左手,連聲說:

  "老人家,深更半夜,打擾你,真過意不去呀!"

  "……"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