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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們是來探聽一個人的下落的。"

  老人咿咿呀呀,指了指自己耳朵,顫微微地搖頭,他似乎在為自己的耳聾而感歎。

  秦震湊到他耳邊大聲說道:

  "讓我們進屋說話吧!"

  那衰頹的老翁,不甚樂意,而又無可奈何地轉過身,搖顫著燈,把他們引過門坎。

  他們跨進屋,立刻就受到一股寒潮的襲擊。原來這片棚戶緊傍漢江,篾片竹竿編的牆壁擋不住寒風,一條條大裂縫的木板地更掩不住江濤澎湃,在這種聲勢之中,這棚戶更加顯得搖搖欲墜。大家動手,胡亂湊了幾個竹凳,橫七豎八坐了下來。

  "我們來跟您老人家打探個人。"

  "說出名姓,也好記憶。"

  "大家都管她叫梁媽媽……"

  不料一提梁媽媽,這老人倒精神一振,耳朵仿佛也靈性起來。這一點秦震看在眼裡,放在心中,卻沒聲張,只聽老人家說道:

  "問別人不曉得,梁媽媽,能說上一二。"

  秦震一喜,連忙敬上一支香煙,老人接過去,捏了捏,送到鼻子底下,然後把它夾在耳朵上。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從此也就對答如流了。

  "那是哪一年?"

  他掐指算了半天,然後兩手往膝蓋上一拍,說道:

  "咳!反正十年前的事了!這間屋住著一家給人家洗衣服、做針線的孤兒寡母,大小子上學堂出事,跑反走了,二小子長大開火車頭,整日整夜在家落不下個腳,……梁媽媽是個善心人呀!走路也怕踩死個螞蟻,可是,受兒子影響,接受了革命黨那個理,大兒子走了,她就頂替了他,可幹得起勁呢!沒幾年工夫,不要說這漢江橋頭,就是武漢大街上,都知道有個梁媽媽!……有一日,梁媽媽出去就沒再回來,二兒子趕回來把破衣爛衫卷巴卷巴走了。這不,從那往後呀,就我這孤寡老人搬住進這間屋來,也遭了不少罪啊!……巡捕、便衣探子,常常封鎖這個地方,搜查這個地方,可是他們連個屁也沒撈到。"其實老人不聾也不癡,他接著說,"可人家私下裡都說,梁媽媽活得還挺硬朗,還在幹革命,……那可是個苦水裡熬出來的人呀!……"

  秦震急迫地追問:

  "梁媽媽現在在哪兒?"

  "眼下嘛……"那老人想了一陣,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說:"沒個尋處哩!"

  在老人談話過程中,梁曙光心急如焚,眼光凝滯。

  看得出,經過秦震問寒問暖,細心關懷,老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儘管白家晚景殘年,可心中但有一絲熱氣,就還想用它來撫慰別人,他只嘟嘟囔囔說:"……可都說她活著!還活著……"

  梁曙光兩頰上深深的皺紋在哆嗦,在戰慄,眼淚圍著眼圈轉了一陣,他極力抑制,但終於流了出來。

  秦震突然用嘴對著老人的耳朵喊道:

  "從這往東頭數第七間是誰家?"

  "那是個沒人住的空房,連屋頂的爛鐵皮都給風掀走了。"

  秦震無可奈何地告別了老人,走了幾步,回身對梁曙光說:

  "我看這老人家,並不聾也不癡,怕是你們一身軍衣,帶著槍支,急火火的,把他嚇得只好裝聾作啞。現在雖然沒有一下尋得下落,但只要你娘還在人間,還怕沒個尋處嗎?對群眾切記要禮敬三分呀!"梁曙光、陳文洪都以老首長對群眾的細心體貼而十分感動,特別梁曙光不覺一陣赧然,深感上次來得魯莽了。於是他們一行人等踏著屋門前的顫微微的木頭閣板走到那第七間破房。手電光一照,滿屋塵垢狼藉,秦震走到屋中心站著,情不自禁地說道:

  "就是這裡!一九二七年我就是在這裡接上關係,從漢江上坐船逃出武漢的!"

  他這一說,陳文洪、梁曙光都愣住了。

  但誰也來不及做聲,秦震已迅速走了出去。天氣在這一陣工夫裡陡然大變,但秦震堅持一定要到漢江大橋上望一眼漢江。這時秦震舊地重臨,勾起一腔往事,心裂腸斷,血向上湧。恰在這時間狂風怒吼,江濤嗚咽,猛烈地震天撼地,緊壓人心。他們上了橋頭,愈往前風愈大,走路愈困難,簡直站不住腳。秦震用手緊緊攀著大橋的柵欄,還是搖搖欲墜。濛濛夜幕之下,大橋飛峙在上,漢江橫掃而下,從萬初高空望下去,真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秦震不像站在人間而是站在天上,浩浩蒼天,茫茫江流,風像凝聚了整個宇宙的強力,迸發出亙古未見的狂暴,一道壓將下來。秦震兩手緊緊抓住柵欄,整個身子在狂風中搖曳。就在這時,他的心上一陣劇痛,他遽然失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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