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七


  不知出了什麼事?陳文洪呆呆望著站在面前的這位慈祥的長輩。

  誰知更令陳文洪震動的還在後面,秦震終於脫口而出:

  "白潔在武漢,不過,在監獄裡。"

  黛娜是白潔的代號,當然這是由於革命需要而安排的。至於在秦震和陳文洪之間,白潔就是白潔。

  陳文洪像給火的傷了一樣,從內心裡打了一個冷戰,倏然一下傳遍全身。他沒有做聲,他的整個心情如此複雜,他等待了多少年,追尋了多少年,他心中唯一鍾愛的人,現在總算找到了,誰知她卻被緊緊掌握在惡魔毒爪之中。

  "你要冷靜,你負擔著沉重的戰鬥任務……"

  是囑咐?是安慰?秦震是在對陳文洪,其實也是對他自己說這些話,他是在努力振作自己。

  陳文洪還是沒有做聲,他的冰冷的心上像用刀子劃開一道傷痕,沒有疼痛,但在流血。

  在陳文洪這樣頑固的沉默的時間裡,秦震也在考慮,他是不是應該把白潔的全部情況都告訴陳文洪,也許是該讓他洞悉一切的時候了。不過經過反復琢磨,仔細推敲,他覺得不能這樣做,他沒有這個權力。白潔這條線索是由中央掌握的,就是解救出來,說不定還會派遣到哪裡做秘密工作。他終於得出結論:只有等完成周副主席的命令,然後由周副主席處理,我應該做的就是守口如瓶,保密到底。不過,他覺得他必須對陳文洪說一句寬解的話:

  "我們要搭救她出來,千方百計,設法營救。"

  陳文洪確確實實沒有激動,相反,倒是出奇的冷靜,不過他的聲音是微微顫悸的:

  "司令員!我只有一樁請求,把主攻任務交給我吧!"

  秦震點了點頭,他的手和陳文洪的手握在一起,隨即轉過身去,顯然是說:"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你可以走了!"在這一瞬間,陳文洪有一個重大的忽略--在最後一縷落日餘光中,秦震不想讓陳文洪看清他的臉,而陳文洪也確實沒有看清他的臉。

  四

  不知什麼時候落起雨來,樹木和泥土散發出一股土腥氣味。四月天氣,瞬息萬變,這無聲的雨啊,令人感到纏綿,感到惆悵。

  陳文洪從秦震那裡出來,雨淋濕了他,他沒有覺得,他就那樣走,走出幽谷,走上小路……

  雨漫掠過原野,雨在他心房裡響起。

  一團烏黑的雨雲慢慢籠罩了他的心頭。

  那是在延安,星期天一個炎炎夏日的中午。當時,延安是充滿歌聲,充滿笑語,充滿火熱青春的地方。大批大批男女青年絡繹不絕,像古代朝聖者一樣,從全國各地奔向這個抗日戰爭的燈塔,使得延河兩岸,熱鬧非凡。不過,像這樣的中午,人們大部在清涼的土窯洞裡睡午覺。陳文洪由於擔任抗日軍政大學的小隊長,從早到晚,奔波繁忙,只好抽星期天中午這個空,到延河上來洗衣服。當年住過延安的人,該不會忘記,延河那柔軟無聲而又清澈透底的水是多麼可親可愛吧?從水裡洗出來的衣服,是那樣光滑、清爽,仿佛還給延河水染上淡淡清香。是的,我們不會忘記,那是一個多麼震撼人心的大時代,又是一個多麼抒情的大時代。陳文洪赤裸著上身,灰布軍褲挽到膝蓋頭上,叉開兩條腿站在河流中心,那樣勤奮、那樣快意地在大青石塊上揉搓著衣服。閃亮的水花、雪白的皂沫,隨了手勢飛濺。如果有一位畫家從這兒過,會忍不住要為這青年人勾勒一幅素描。他那樣英俊,全身肌腱凸出、充滿活力。橢圓白淨的面孔上,眼睛、鼻子、嘴都精緻、小巧、端正。但他的整個神態使你感到勇猛、果決、剛強。他是經過雪山草地磨練出來的,他的兩眼卻那樣純真潔淨。他洗得很起勁,赤紅色的兩臂的肌腱活躍地彈動著。他沉醉在勞動的快感之中,專心致志,忘了時間。忽然,一股悶人的熱氣從河面上升起,使他呼吸有點困難。便直起腰,用帶泡沫的手臂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放眼看時,大吃一驚。原來靛藍的天空突然黑得像鍋底,只見一隻蒼鷹在飛騰旋卷的烏雲裡急急打了一個斜歪就無蹤無影了,河邊的石塊發白,馬蘭花在顫抖,一陣狂飆突然從天而落。

  大西北高原有時是溫情的,有時也是狂暴的。現在,在你還來不及思考的時候,這險象環生的一幕已經降臨眼前。

  陳文洪抱起濕衣服,立刻就往岸上跑,剛上岸,就隱隱聽到一陣可怕的聲音,回身一看,河的上游,山洪像千萬垛山崖陡壁直壓下來,墨黑的旋流帶著無窮的嚇人的威力。與此同時,整個天空和地面都變得昏暗沉沉,好像整個天穹突然奧變,從天上地下,四面八方發出一種說不清是什麼的可怖的轟響。延河原來只是一條曲曲小河,而轉眼間,大水已經淹沒兩山之間整個廣闊的平川,沿著整個廣闊平川,遮天蓋地,狂瀉而下,兩面光禿禿的山夾著一片汪洋洶湧的黑流。

  "不好!"

  陳文洪站在石頭上驚叫了一聲。

  他在黑色狂流中發現一個白點。

  啊!人!……

  這人卷在驚濤駭浪之中,既看不見掙扎,也聽不到呼喊,因為這時一切都為大自然瘋狂的叫嘯所淹沒了,只見那個小白點一會浮到水面上來,一會又淹到水面下去。

  是的,是一個人!

  陳文洪來不及思索,從岩石上聳身一躍,投入急流。

  這時,天塌地陷,山崩石裂,誰碰到它,誰就將毀滅,碎成粉末。但,現在,這一個人,這一個大地之子,在揮動雙臂,破浪前進。

  陳文洪見人危難時,絲毫沒有猶豫,投入狂濤惡浪中搏擊向前。

  山洪的暴發,使得兩旁山上窯洞裡的人都出來了,當人們看見汪洋中兩個小點隨流激蕩,都嚇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連聲呼叫,奔走相告。一時間,山坡上站滿人,有的就急惶惶奔下山來,拉繩索,抬木板,想方設法進行搶救。所有的眼光都投射在陳文洪身上,當一浪把他吞沒,人們一下屏住呼吸,當他又鳧出水面,人們跟著一聲喟歎。命運,命運,一個人的命運和千百人的命運牽繫在一起。

  山洪急劇地怒吼、旋轉、奔流,衝擊著成群的牛羊、巨大的樹木和橋樑、屋頂,橫掃而下,勢不可當。這種狂暴是沒有任何力量能與之抗衡的。正因為如此,兩岸的人群焦灼、喊叫,於是所有的心扉打開來,通向一個發亮之點--這就是希望,希望,這是驅使人奮發向上的力量。試問,如果沒有它,火、熱、生命、陽光,都還有什麼意義呢。現在陳文洪便是這個亮點,他向黑壓壓的死神挑戰。正在這緊張時刻,忽然一聲霹靂,暴雨傾盆而下,水勢、風勢、雨勢,匯成大氣流的漩渦,情勢更加險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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