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第二個太陽 >  上一頁    下一頁
一八


  人群中不斷發出喊叫:

  "遊近了!"

  "抓到了,抓到了!……"

  "哎呀!"

  "又衝開了。"

  "他還在遊嗎?"

  "他還在遊。"

  "真險呀,這一浪把他打得遠遠的……"

  "他在遊,近了--又近了!"

  陳文洪這時腦子裡根本沒有任何懸念或疑慮,也不允許他有什麼懸念或疑慮,他要對付的就是一意要吞噬他的惡浪,他只有一個意念,就是從急流中救出那個溺水的人。

  終於他揪住了這人的頭髮,於是,兩個人漂浮在一起了。

  不管浪濤怎樣搖撼,他死死扭住頭髮,頭髮長長的,是個女人。

  她已失去知覺,不再掙扎,就像一片樹葉一樣,在戰慄、在漂流。但,水的浮力,浪的衝力,使她顯得不那樣沉重,因而使她能夠跟著他漂浮。陳文洪,臨危不懼,頭腦清晰,他知道他不能橫斷洪流,直截向岸。於是,他趁著水勢,一任洪水急速漂流,把他們衝激而下。人們沿岸奔跑、喊叫,有些會水的人已經下到水裡,鳧著喊著,想助他一臂之力,但怒濤橫擊,難於接近。當洪水流到很遠很遠一個轉彎的地方,陳文洪利用水勢緩慢的大好時機,奮臂劃水,他終於被很多撲下水來的人抓住,他和那個被救的人,給人們七手八腳抬上岸來,卻已經失去了知覺。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陳文洪慢慢蘇醒過來了。人們告訴他,那個女同志送到醫院搶救去了。

  天不知什麼時候放晴了,一片紅色夕陽照耀在延安四周的山頭上。他覺得渾身無力,頭暈腦脹。人們要送他,他卻謝絕了,只撩河水衝衝身上的污泥,就蹣跚地沿著河岸向上游去尋找他撂在岩石上那堆濕衣服去了。

  ……

  五

  大約十天以後,一個夜晚,陳文洪正在窯洞裡讀書,一個通訊員給他送來一封信。當時,在延安沒有信封,都把信紙疊成狹條而後曲折扭成個阿拉伯4字形。陳文洪打開來一看,上面寫著:

  陳隊長:

  我是女生隊學員,那天山洪暴發我險些遇難,你把我救上來,發高燒住了五天醫院。很想認識你。

  白潔

  燈盞裡一根細細燈撚爆著一星不大的火花,他看著那娟秀清麗的字跡,驀地想起那天有人落水的事。這事已經轟動了半個延安,而且他就是主角呀!不過,他對此卻不加理睬,有人問他,他就悄悄走開。現在,他對這封信很滿意,因為信中沒有一個感謝的字眼,至於認識,那又有什麼必要呢。他只淡淡一笑,就把這封信撂在一邊,又重新埋頭到書本裡去了。在紅軍隊伍裡,他屬￿愛學文化的一類人,在家參加了村蘇維埃的掃盲隊。十四歲參軍就帶了一個小本,一截短鉛筆頭,這是他的珍寶。在茫茫草地上宿營的夜晚,就著朦朧的篝火,他捏著小鉛筆頭寫得手心出汗,往往把頭一撂在書本上就睡著了。現在,他,一個工農出身的幹部,管理的卻是一批知識分子,他深感彼此之間文化水平差距甚大,不易理解,不易引導,就激發了他的好學進取之心。

  這孔土窯洞一到下雨天就反潮,泥土的黴濕氣和燈盞裡羊油的腥膻味混在一起。有一隻蟋蟀不知在窯洞裡還是在窯洞外吟叫個不停。在一次大會上,一位領導同志說的話特別觸動了他:

  "世界是人創造的,凡是不懂的你去學就懂了。"

  收信的那夜,他依然學到不知什麼時候,把頭伏在書本上睡著了,那燈盞上的火花,也不知是耗幹了油,還是給風吹滅了。

  西北高原的夜晚,還是十分清涼冷峭的。西北,你這巍巍的黃土高原啊!你這中華民族發祥之地,你是何等雄偉,何等壯美啊!人們站在這裡,不論是白天看太陽或晚間看月亮,都會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這兒一切離天穹貼近了。因此,太陽特別熱,月亮特別亮。黃土高原氣勢雄渾,景象蒼勁,處處使人想到古老的洪荒時代。那時在這裡,從石破天驚、開天闢地、移山倒海的滄桑變遷之中,生長了萬物之靈的人,我們的祖先,就在這兒開始了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然而,一個偉大民族的靈魂就從這裡勃發而起。於是,漫漫幾千年過去了。今天,在這山河破碎、風雨飄搖、國破家亡的大災難裡,歷史好像做了精心的選擇,西北高原這片土地,又一次發出呼嘯,拔地而起,曾經創造過一個世界的地方,再來創造一個世界。你站在高山之巔,四處隙望,你會覺得這兒窮山惡水,寂寞荒涼。可是,你放開腳步吧,你追尋著高亢而又蒼涼的"順天遊"的歌聲走吧!歌聲飛過曲曲山巔百道灣,飛過一川碎石大如鬥,你會發現土地如此肥沃,森林如此茂密。山梁上一個牧羊人,披著一塊老羊皮,提著一根牧羊鏟,就是他,一面慢悠悠走著,一面引吭高歌。……天蒼蒼,野茫茫,好像自從我們祖先沿著黃河走向中原以後,這裡便空自留下了無人問津的寶庫。可是,這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的高原,它的心臟卻永遠不息地跳躍。中國勞動人民的兒子,舉著紅旗到這裡來了,當血雨腥風的民族的大災難、大痛苦、大悲劇來臨的時候,透過濃雲密霧,牧羊人高亢而嘹亮的歌聲,變成千千萬萬人的呐喊,喚醒千千萬萬沉睡的心靈。誰能說在悲痛中沒有歡樂,又有誰能說在歡樂中沒有悲痛。正是在悲痛與歡樂的交錯中,陳文洪,這個江西來的紅小鬼,現在,已經是一個真正的勇士,展翅的雄鷹了。

  事情並不像陳文洪想的那樣單純、簡單。自從陳文洪收到白潔那封來信以後,有一個女同志的影子常常在他身旁出現:在操場頭,在課堂邊,在延安城鋪石板的街道上,在鳳凰山頭新華書店裡,經常有一個影子輕悄地出現。那是一個青春洋溢的人所處的青春洋溢的年代啊!一個微笑,一瞥眼波,都會引起心潮裡的漣漪蕩漾。可是,陳文洪一直沒有覺察。因為好勝心佔據了他。在火線上要做個出色的戰士,在學校裡要做個出色的隊長,他把全部精力都沉浸在事業中了。可是,一個星期六晚晌,他和全隊學員去參加一個燈火輝煌的晚會。一個女同志站在臺上,燃燒的松明透過繚繞的黑煙照明了她。她卻完全沉醉在樂聲中,那優美動聽的小提琴的旋律,從她柔軟的手指流沁整個會場。會場裡,那麼多人一下變得如此安靜,似乎所有人的心都和樂聲溶合起來了,像一股清清的風,一縷淡淡的雲,在回環悠揚。一種柔和的、和諧的美,淨化了人們,震顫了人們的靈魂,使人不能不為淒婉而哀傷,為昂揚而振奮。忘了,忘了,就這樣,忘了一切,忘了自我,它忽然升上太空,忽然旋落平野,而後,餘音嫋嫋,像一根遊絲,若斷若續,輕微、輕微地飛向無限的深、無限的遠。小提琴的琴弦終於靜止下來,可是會場上的人還停滯在凝靜中,然後一下如大夢方醒,一陣掌聲跟著一陣叫喊:

  "白潔!--再來一個!"

  "白潔!--再來一個!"

  陳文洪恍然大悟,啊,原來她就是白潔!也許由於那樂聲的陶醉吧!他對她立刻產生了一種油然而生的好感。

  白潔沒有答應大家要求,似乎羞怯地要退下臺去。這時,坐在前排的陳文洪也和大家一起喊叫起來。就在這一刹那,白潔和陳文洪兩人的眼光相聚在一起了,她看見了他,他看見了她。

  那夜,月光如水。當晚會散會時,人們從空氣混濁而熱鬧的大禮堂裡湧出來,特別感到這個山城的夜氣如此清涼、甘美。從看不見的遠處,傳來延水潺潺流響。當人們紛紛遝遝踏著月光向前走時,白潔的身影輕悄地出現在陳文洪身旁,她毫不猶豫地向他走來,十分勇敢地主動同他握手。他第一次握年輕女人的手,心中有點顫悸。這手是那樣纖細、柔軟,但她的語言像火一樣熱烈:

  "陳隊長!我們總算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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