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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四

  一份前線急電送到秦震手上。

  這時,他正站在一處小鎮人家低矮的屋簷下。

  火車從徐州轉鄭州,到漯河就不通了,秦震改乘吉普車越野前進。時值大雨傾盆,路途泥濘。到了這個小鎮,鎮上到處是沒膝蓋深的積水,顏色黑綠,臭氣熏人。吉普車把水潑濺得嘩嘩響,轉了幾個圈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最後,停在一處濕淥淥發黴的瓦屋前,秦震一進小屋,就給污濁難聞的氣味熏昏了頭,於是轉身站到屋簷下來了。

  從前線戰報看,白崇禧部隊為保存實力,回避作戰,炸毀了長台關淮河大橋,炸塌了武勝關隧道,妄圖遲滯我部隊向武漢前進,以此苟延殘喘,負隅頑抗。

  --哼!看你這人稱"小諸葛"的有多大本領!

  --我軍絕不讓他的陰謀得逞。

  應該派出小部隊緊緊密住敵人不放,不給敵人以下手機會。--我們一定要保證大武漢不落於煙銷火滅!

  秦震根據他的思考立即口授了一份急電,當機立斷,即刻發出。

  這一夜,秦震怎樣也無法入睡,先是擔心憂慮前線的事情,後來發現,這屋裡老鼠成群結隊,東竄西跳,出沒無常。秦震平日最厭惡老鼠。在生活中,凡遇到賊頭賊腦,嘁嘁嚓嚓,造謠誣陷,捉神弄鬼的人,他都一律斥之為:"老鼠!"這鬼鬼祟祟的黑色動物,可恨之至。偏偏這一晚,有幾隻又肥又大的老鼠,好像密謀串聯起來要對秦震施行毀滅性攻擊。幾次朦朧欲睡,老鼠竟膽大妄為,跑到他枕頭上,吱吱吱狂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終於虎地一下掀開被蓋,披上美國軍用大衣,走出房間,跳上停在門口的吉普車,在後座上和衣倒將下來。

  陰雨連綿,車篷頂上整夜淅瀝作響,這雨聲催人入睡,卻又攪人安眠。秦震沉入夢鄉之後,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竟然作起夢來:開始四周黑暗無邊,他一個人在艱苦跋涉,淌過河流,穿過峽谷,走進森林,攀登絕頂。突然,他覺得自己的兩條腿給什麼枷住了,愈枷愈緊,愈緊愈疼,……他又一忽感到冰涼,一忽感到陰森,一忽覺得清風習習,一忽覺得陽光閃爍。一下子,一輪太陽,那樣紅、那樣大、那樣圓、那樣亮,曬得人難忍難熬,整個心像龜裂的田地,在發燒、在冒火;一刹那間烏雲遮天蓋地而來,到了跟前才知並非烏雲,鋪天蓋地都是老鼠,老鼠,老鼠。它們奇聲怪叫,眼光綠熒熒的陰森可怖,天上響起鋸齒般的聲音,原來是它們在啃那太陽,咬那太陽。他想揮臂驅趕它們,可是兩臂也給枷住了,他胸口撕疼,滿臉流汗,動彈不得,而那太陽被咬得流血了,被咬得破碎了,眼看就要墜落下來。他大聲呼喊,可是喊不出聲音。就在此際,太陽哢嚓一聲崩碎了,變成無數碎塊,紛紛飛散。於是他驀然驚醒,全身冷汗。原來是自己左臂壓在胸口上,惹出一場夢魘。

  秦震坐起來,看見稀薄陰暗的曙光已經降臨,他不想睡了。夢的餘悸尚未消除,又想到面前戰局的沉重,他很想整理一下紛繁頭緒,一時卻不知從何著手。雨消失了,雲消失了,天亮了。

  黃參謀不知是早已發現他在這裡,還是此刻才尋到這裡來。小陳用手背揉著眼睛,站在旁邊,不高興地望著秦震,像在責備秦震,又在責備自己。秦震問:

  "前邊有報嗎?"

  "有。"

  黃參謀把一張電報紙遞給他。他看了,眼光一閃,猛然推掉肩上的軍大衣。

  電報上寫著:

  敵正企圖炸毀接近武漢的所有橋樑阻我接近孝感。

  秦震命令立刻發電:

  千方百計不許炸橋搶佔孝感打開通向武漢大門。

  五

  玫瑰色的晨光染亮天空。在通向武漢的道路上,解放大軍像洪水一樣湧進,急驟的腳步聲不停地響著,從白天響到夜晚,從黑夜響到天明。

  山巒環抱中有一片大竹林。竹林外面的道路上,有兩個戰士牽住兩匹馬來回來去遛馬。一匹馬是黑的,一匹馬是紅的,都是膘肥體壯的駿馬,口角上沾有白沫,鬃毛上垂著汗水。剛才好一陣暴風急雨般奔駛,以致陽光把濕淋淋的馬身子照得錦緞一樣發亮。黑馬一邊走著,一邊從地上叼了一口青草在咀嚼,紅馬卻颯爽地仰脖輕輕嘶鳴了一聲。

  幽暗的竹林深處,是師臨時指揮所,軍用電臺上的電鍵的的達達不停地響著。

  電臺旁邊站著兩個人。一個面目英俊,全身總是繃得緊綁綁的,充滿精力,就像一顆隨時可以出膛的炮彈,這是師長陳文洪,一個身材高大,赭紅色長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濃黑的長鋒眉和絡腮胡特別引人注目,這是師政委梁曙光。他們的眼光中,是平靜、鎮定、等待。不過,周圍的氣氛如此緊張,令人急躁不安。隨著譯報員迅急移動的手指,一份又一份電報譯了出來。

  一份是偵察科長發來的:

  從武漢開來三輛吉普大橋即將爆破。

  一份是軍部轉來兵團副司令秦震發來的那份加急電報。

  陳文洪、梁曙光臉挨在一起,不出聲地念著電報。電報紙上的每一個字在他們眼中都那樣清晰,清晰得有點冷峻。

  同時到來的兩份電報,就像陰電和陽電,一接觸馬上就會爆出火花。

  他們倆究竟是老練的指揮員,略一沉吟,敏捷地交換了一下眼光。

  梁曙光:"看來敵人要破釜沉舟!"

  陳文洪:"會的,南京挖了老祖墳了。"

  "搶橋怕來不及了。"

  "來不及,也得搶。"

  這是他們從電臺旁向竹林邊走時交換的對話。

  陳文洪頭也不回,火急地下著命令:

  "命令部隊跑步,向大橋火速前進!"

  梁曙光回頭加上一句:"我們在先頭部隊!"這對老搭檔配合得如此緊密無間,兩句話同時脫口而出。這說明:情況緊迫,決心一致。他們將親自率領先頭部隊,有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直接插向敵軍。事實,帶著一種看不見的威脅,像一片烏雲籠上心頭。"爭分奪秒……爭分奪秒……"他們兩個人急匆匆沖出竹林。

  正在這時,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天空和大地都沉重地抖顫了一下。

  翹首南望,只見遠方有一根黑色煙柱沖上高空。

  陳文洪臉色驟然變得煞白,飛身躍上黑馬,四隻馬蹄不點地地急馳而去。

  梁曙光已經抓住馬嚼口,左腳剛踏上馬鏡,不料紅馬見黑馬已經跑開,就焦急地打著旋,想立即放蹄而馳。他的右腳不得不緊跟著搶了幾步,翻身上了馬,右手握任韁繩猛勁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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