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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四年沒通車了,哎,只要火車冒煙日子就有盼頭呐。俺哥在解放區兵工廠,我就守住這個站頭,俺哥倆養活全家老少十七八口。老同志,你想想日子會怎麼樣?從前是阻止敵人進攻,俺們破壞鐵路,現在是他們阻止俺們進攻,他們破壞鐵路。就從鐵路線上的變化看,這是多麼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呀!你看看,這是什麼景致!"

  秦震順著他手勢看到剛修好的路基上鋪了一根根一色嶄新的紅松枕木。

  "敵人一撤退,鐵路縱隊立馬來了,他們說這木頭都是從幾萬裡外黑龍江老山林裡運來的。這不是又通車了,可還是不如人意,軍情如火呀!還沒放客運。"他說著指了指吉普車很有歉意地說:"坐斗篷車,這不讓你們受委屈了麼!打從鐵路縱隊到來,我就緊跟上他們,是風是雨,只要鐵道線上有響聲,我聽了心裡就樂意,管它風吹雨打,我和一個老哥們頂住幹,一個人頂一天一夜,回去睡一天一夜,我家就在下一站,我這就是回家吃飯睡覺去……"

  小陳打開兩盒罐頭擺在木箱上,一罐是魚,一罐是肉。深綠色罐頭盒上印滿英文字,還有一個白搪瓷茶缸,裡面不多不少斟了一指頭深的酒。

  秦震望了一眼,頗不滿意:

  "我說小陳呀!有客,你就給雙份才對,去!再倒上兩勺子,不要小氣嘛!"

  小陳由著他推搡,還是嘟嘟囔囔:"這限量是丁真吾同志規定的,她說你心臟不好,絕對不能喝酒……"

  "去!去!別囉嗦,有客麼!"

  可是,一刹那間,他想到了妻子丁真吾,她好像正在用戚然目光望著他。她在哈爾濱,四月,那裡該還是雪地冰天,她在幹什麼?她是個閒不住的人,一旦回到家裡,就守著俄羅斯老火牆,翻閱醫學資料。那屋裡光線很暗,她原來有一副眼鏡,度數不夠了,這回說在北京配副合適的老花鏡,也沒來得及,就被他送上火車走了。現在想來心裡真是有點歉疚。可是我如果把目前這些難處都寫信告訴她,她會怎樣?是哭還是笑?……是的,這大半生,她傷心傷透了,連最高興的時候也會流眼淚。

  秦震給汽笛吼聲一下驚醒,他開始和那老工人喝酒吃飯。

  "老哥哥,我還沒問你尊姓大名呢?"

  "好說,免貴,我叫石志堅,石頭的石,人窮志短的志……"

  秦震噗哧笑了,糾正說:

  "是志氣的志,堅強的堅,合起來就是志氣堅強。"

  "哈哈,經你一說,我這姓名還有個講究呢!"

  他們喝完酒、吃完罐頭和涼饅頭,車也就緩慢下來。石志堅說馬上到站,就急著從中型吉普上跨下來,秦震也跟了他下來。

  誰想得到,在這裡等候著秦震的竟是這樣震撼人心的一幕。

  車還沒停,就有一個老太婆尖聲地喊著:"堅兒!堅兒!……"

  石志堅聽老娘聲音不對,知道出了禍事,沒等車停穩,就一縱身飛跳下車。

  老娘一撲撲到兒子懷裡,撕裂人心地哀號:

  "你爹斷氣了……"

  "娘!娘!你說什麼呀?"

  他娘回身從地下拎起一個殘破的瓦罐。

  "這不,臨了,連這幾口曲曲菜湯也不肯喝,說留給你……"

  石志堅這樣的硬漢子,也滿臉涕淚滂沱,跺著兩腳。

  再看他老娘,披頭散髮,骨瘦如柴,全身上下,破衣爛衫、一絲絲,一縷縷,從身上搭拉下來。她兩片幹樹葉似的嘴唇哆嗦半晌才掙出一句話:"小堅,你就喝了你爹最末後留給你這一口吧!……"

  秦震站在旁邊,不覺全身一陣戰慄。

  就在這時,列車哐當一聲,向前移動了。秦震剛剛跳上平板車,小陳飛一般跑來,背著幾根乾糧袋,要倒乾糧已來不及。秦震大喊:

  "扔下去!扔下去!"

  小陳就猛力一摔,把乾糧袋朝石志堅母子站的地方扔去。

  秦震一抬頭,忽然看見後面那節三等客車廂每個窗口都擠滿了人,那些青年人把麵包、饅頭、毛巾、襯衣,紛紛拋擲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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