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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百草廳前堂。夜。

  心情沉重的景琦一個人仍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堂內已空無一人。

  二查櫃皮雲良從後堂一撩簾兒走了出來:「七老爺,回去吃飯吧,家裡來了兩回電話了。」

  景琦:「你怎麼還沒走?」

  皮雲良:「今兒夜裡我值班兒。這一天叫他們折騰的,就他們這個查帳法兒,一個月也查不完。」皮雲良邊說邊察看著門窗、藥櫃。

  景琦:「什麼查帳,存心找碴兒。哎,我說皮頭兒,咱們關門不幹了行不行?!」

  皮雲良:「那也沒用,這事兒也就剛剛開了個頭兒,往後麻煩事兒還多著呐!」

  景琦:「那我怎麼辦,咱們無還手之力呀!」

  「要不怎麼叫亡國奴呢!任憑人家宰!」

  「皮頭兒,你是二查櫃,別光瞧熱鬧,出出主意!」

  「您是東家,大夥兒聽您的!反正光硬頂不行!」

  「大不了一條命!」

  「命可就一條!死也得死得值!」

  「怎麼著就死得值!」

  「七老爺!別光蹲在大宅門兒裡,您得留心外邊的事兒!」

  「外邊兒什麼事兒?」

  「不願當亡國奴的都變著法兒的跟日本人幹呢!別鑽牛犄角!」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天都黑了,您快回家吧!」

  景琦摸不透地望著皮雲良。

  新宅上房院。夜。

  景琦、田木、九紅坐在北廊子的籐椅上,藤桌上放著茶點水果。

  田水:「其實查帳、限價不過是個口實,皇軍的目的有二,一是以你在藥行的威望出任會長,可以安定民心;二是要你們百草廳的秘方!」

  景倚:「這兩條兒我絕不答應!寧可叫他查帳,限價,大不了賠上點兒錢,我認了!」

  田木:「事情要這麼簡單就好辦了,你不答應,皇軍會放過你嗎?」

  景琦:「別老皇軍皇軍的,日本鬼子!」

  田木:「咱們各叫各的好不好!」

  景琦用力在銅盂上敲煙鍋:「這就是他媽當亡國奴的滋味兒!」

  九紅緊張了:「景琦!你別急,聽聽田木有什麼主意!」

  田木:「這兩條兒,你至少先答應一條,先緩和一下。我看你是不願把秘方交給官方的,我可以出面,你暫時把秘方交給我,我代為保存。七老爺總該信得過我。我再去與官方交涉,風頭一過,我再把秘方送回來。」九紅不時觀察著景琦的神色,景琦警惕地望著田木。

  九紅:「那敢情好,我看這主意不錯。」

  景暗低頭不語。田木看了一眼九紅。九紅不安地來回看他二人。突然景琦盯著田木,看得田木有些慌亂,忙辯解道:「我完全是為了白家著想。」

  景琦:「我做不了主,秘方不是我一個人的,這要族裡各房一起商量。」

  田木站起身:「那好!不過要快一些,皇軍是沒有耐性的!」

  景琦狠狠地:「日本鬼子!太爺我也沒有耐性!」

  深夜。大宅門籠罩在一片黑暗中。街上冷冷清清,昏黃的路燈下,一個行人也沒有。日本兵巡邏隊走過。

  新宅黑洞洞的大門道裡,傳來了輕而急促的敲門聲。門房裡亮起了燈。

  「又是日本鬼子吧?」秉寬從床上坐起來。

  「你們躺著,我去!」金二說著下了床。

  「金二爺,問明白了再開門!」黃立一邊披衣裳,一邊囑咐。

  「沒事兒,開門兒就把他們嚇跑嘍!」金二提燈籠出了門房,大咧咧地走到大門下閂,「誰呀?」

  「我,齊福田!找七老爺有急事兒!」金二聞聲只開了一個門縫,鈴襠沒響,齊福田和陳月升擠了進來。

  秉寬也走了出來:「齊爺,深更半夜怎麼了這是。」

  「快回稟一聲七老爺,我有急事兒。」齊福田滿臉焦急道。秉寬二話沒說,連忙小跑著去找景琦。

  工夫不大,景琦出來了,剛進門房,齊福田便迎上去:「真對不住七老爺,這麼晚了……」

  景琦:「趕緊說,出了什麼事兒了?」

  陳月升:「日本鬼子叫萬筱菊唱堂會,萬老闆不幹,今兒去火車站想到外地躲躲,叫漢奸認出來了。日本鬼子非要搜身,萬老闆不幹,打起來了!」

  齊福田:「萬老闆打了一個日本鬼子一個漢奸就逃出來了,沒敢回家,鬼子正滿世界抓他呢!」

  景琦焦急地:「人呢?」

  齊福田:「在我家躲著呢。漢奸認出他來了,我們這幾家兒他都不能呆,就想到您這兒來了。」

  景琦:「怎不帶來呀?」

  陳月升:「沒跟您招呼,哪兒敢帶來呀!您看您這兒要是不方便……」

  景琦:「我這兒是不方便。」大家都一愣,低下了頭。

  景琦接道:「我這兒人太多,進進出出的不保險,再說日本人正盯著我呢!」

  齊福田很失望:「那就算了,我們再……」說著要走。

  景琦:「等等,要不然,送到我妹妹那兒去,她那兒地兒偏,輕易沒人去。」

  陳月升想了想:「合適嗎?」

  景琦:「合適合適!這個忙找妹妹一定會幫!」

  齊福田:「還是先去打個招呼!」

  景琦:「用不著,我就能做主,快去接萬老闆!」

  玉婷家。夜。

  苦菊開了門,萬筱菊和齊福田、陳月升匆匆走進。

  白玉婷已經站在門道裡迎接,神態十分平靜,輕輕叫了一聲:「萬老闆!」

  萬筱菊十分不好意思:「婷小姐,實在抱歉,給您添麻煩。」齊福田、陳月升都心緒不寧地望著。

  玉婷:「快進來吧,我七哥來半天了。」

  西客廳裡。

  眾人在沙發上坐了一圈兒,苦菊忙著倒茶。

  玉婷:「我這兒最保險了,一年也來不了幾個人。」

  景琦注意地觀察著玉婷和萬筱菊。

  萬筱菊:「我二位師哥一說上您這兒來,我就說不合適。這是冒風險的事兒,怎麼能叫您……」

  景琦: 「甭說客氣話, 請都請不來,唱了一輩子《打孟良》、《打焦贊》、《打耶律》、《打韓昌》、《打瓜園》,今兒又唱了一出打鬼子,得犒勞您。」大家都笑了。

  齊福田道:「玉婷姑娘見義勇為,拔刀相助,對萬老闆可真是沒的說。」

  玉婷:「這不應該的?!總算給了我一個給萬老闆效力的機會。」

  萬筱菊忙欠了欠身:「哎喲,這可不敢當!」

  玉婷:「住下吧,想住多少日子就住多少日於。」

  景琦心領神會地微微笑著:「我說什麼來著?!……不過老住這兒也不是長久之計,最好早點兒離開北平!」

  陳月升:「我們想法子,先去鄉下躲躲。」

  「我們走啦!」齊福田站起來,景琦和陳月升也站了起來。

  玉婷起身攔住:「哪兒也不能去,這兒湊合一宿,天亮了再走。現在出去不是找挨抓嗎?」

  景琦:「說得是。坐下吧,乾脆,齊老闆,今兒給我說《鎖五龍》。」

  玉婷:「萬老闆,您住北屋,都收拾好了,您先看看。」

  萬筱菊:「不忙不忙。」

  景琦:「去吧去吧,別嚇著就行了!」

  「怎麼了?」萬筱菊莫名其妙,奇怪地看著景琦。

  玉婷:「聽他胡說呢!來吧!」玉婷先出了門,萬筱菊忙跟了出去。

  景琦著他們出了屋,說道:「這回我妹妹可遂了心願了。」

  北屋臥室。

  玉婷進了屋,掀起門簾,萬筱菊怯怯地站在門口沒敢進。

  玉婷:「進來呀!」萬波菊遲疑地走進了屋。

  玉婷心緒複雜地望著萬筱菊。

  萬筱菊不好意思地環視屋內,立即驚呆了。但見滿屋菊花,牆上赫然掛著他和玉婷的照片。萬筱菊很是驚慌:「您這是?……」

  玉妹笑了:「嚇著了不是?!我七哥剛才不說了嗎?叫您別嚇著。」

  萬筱菊誠惶誠恐地望著,屋裡到處是菊:種在盆裡的菊花,繡在帳子、被子、枕頭上的菊花……

  萬筱菊:「您這菊花也是?……」

  玉婷:「應您那萬筱菊的『菊字。」

  「您這麼抬舉我,我做夢也沒想到……」萬筱菊充滿了敬意地望著玉婷。

  玉婷向床邊走去:「怎麼?沒人告訴您?我和您的相片兒結婚已經十年了!」

  萬筱菊大驚失色,呆呆地說不出一句話,看著玉婷拿起床頭的蓋頭,嘲弄地看著,慢慢蓋到了自己的頭上。

  萬筱菊癡癡地走到床前,坐到了玉停身邊,默默地看著。蒙著蓋頭的玉婷雖一動不動,但心潮澎湃,耳邊似乎響起了十年前「結婚」時的京戲曲牌……

  萬筱菊無限傷感地望著,眼裡不禁湧出淚水,輕輕揭下了玉婷的蓋頭,玉婷仍低著頭一動沒動。

  兩人默默地坐著,萬筱菊輕輕拉起玉婷的手,玉婷突然將手抽回,抬頭望著萬筱菊,萬筱菊有些惶恐地向後挪了挪身子。

  玉婷看著萬筱菊,眼中充滿了陌生感和疑問。萬筱菊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

  玉婷慢慢站起身走出了房間。萬筱菊低頭坐著沒有動……

  玉婷家門外街上。夜。

  鄭老屁架著黃包車,玉婷坐在車上,景琦站在車邊:「這是幹什麼?怎麼剛見面一會兒,你就走了?」

  玉婷:「你那兒是我的娘家,我回娘家住幾天。」

  景琦:「你想了那麼多年,今兒好不容易見面兒了……」

  玉婷:「七哥!我是和相片結的婚!」景琦愣了,不解地望著玉婷。

  玉婷:「老鄭,走吧!」車走了,剩下景琦呆呆地望著。

  玉婷家西客廳。夜。

  齊福田看著從外面回到屋裡的景琦:「她就這麼走了?」

  陳月升:「鬧什麼不痛快了吧?」

  景琦:「說不清,我妹妹不是那小心眼兒的人。」

  齊福田:「那是為什麼?」

  不待景琦再說話,門一響,萬筱菊滿腹心事地走了進來,低著頭坐到沙發上。齊福田、陳月升、景琦面面相覷。

  萬筱菊低著頭一言不發。

  四個人默默地坐著。萬筱菊雙手抱頭伏在膝上一動不動。

  百草廳門口。

  門口停著三輛摩托車,四個日本憲兵和四五個漢奸站在門口,堵死了大半條街,百草廳裡不時傳出兇狠的吆喝聲。十幾個膽大的行人在路邊看熱鬧,「南記」和幾個鋪面都在慌忙上板兒。

  福特汽車慢慢開來,白穎宇坐在車裡,車慢慢地停了。穎宇張望道:「前邊兒幹什麼呢?出什麼事兒了?」

  司機:「站著鬼子呢,好像是沖著百草廳。」

  穎宇:「甭理他,開過去!」

  司機按著喇叭緩緩向前開。站在街上的鬼子和漢奸都回過頭看。汽車緩緩前行,不停地響著喇叭。一日本兵大步向汽車走來,後面跟著漢奸翻譯官,到了車前。

  日本兵喝道:「幹什麼的?下車!」翻譯敲著車窗:「下車!」

  穎宇探出頭:「我去前門,讓讓道兒!」

  日本兵:「見了皇軍為什麼不下車?」翻譯又道:「太君問你,見了皇軍為什麼不下車?」

  穎宇:「見了皇軍我為什麼要下車?」

  翻譯向日本兵說著什麼,日本兵大怒,一揮手。翻譯喊:「把他拉下來!」倆漢奸上前開門,將穎宇從車中拉了出來。

  穎宇大叫:「幹什麼,幹什麼,我去前門,招著你們啦?」倆漢奸將穎宇揪到車前,將他死命按到地上。

  漢奸:「跪下!」穎宇掙扎著,被漢奸死死按住跪在地上。

  穎宇大叫:「你們要幹什麼?我是百草廳的東家,你們敢這樣對待我!」

  翻譯:「正合適!你們百草廳出了共產黨!」

  從百草廳門口,兩個漢奸押出了趙大水三查櫃皮雲良焦急地跟著跑了出來。

  日本兵一揮手:「上車!」拉開汽車門坐到了前座。漢奸押著趙大水到了車前往車裡推。

  穎宇仍被死死按住跪在地上,他掙扎著喊:「撒手!講不講理你們?!」

  日本兵命令司機:「開車!」司機猶豫著,日本兵突然拔出刀架在了司機的脖子上,大喊:「開路!」司機驚慌地望著車前仍被按在地上的穎宇。日本兵又瞪眼大喊:「開路!」嚇得司機慌忙向前開,同時猛打方向,但汽車仍是沖向穎宇。倆漢奸一見,忙鬆手跳開上了摩托車,穎宇嚇呆了。就在汽車即將撞過來的瞬間,皮雲良猛地一個箭步沖上去,抱住穎宇向路邊滾去。

  汽車轟地駛過,露出了躺在路邊的穎宇和皮雲良。圍觀的人「哦——」的叫了一聲。

  穎宇抬起身大罵:「操你媽的小日本兒,想軋死我?!」

  皮雲良忙拉起穎宇向百草廳走去。

  百草廳公事房。

  穎宇躺在沙發上,小胡正給他揉肩捶背,夥計忙著端水倒藥。皮雲良在角落裡低聲打著電話。

  景琦匆忙走進屋:「三叔!沒事兒吧?」

  穎宇:「沒事兒,要不是皮頭兒,我今兒就見不著你了。我跟他小日本鬼子沒完!」

  皮雲良掛上電話:「老太爺,少說幾句吧,你兒子是國民黨,叫日本人知道了也沒好果子吃!」

  穎宇坐了起來:「我兒子跟蔣委員長去了重慶,他能怎麼著?!」

  景琦吩咐著:「趕緊送三老太爺回家!路上小心!」幾個人扶穎宇起來,向外走去。

  景琦囑咐著:「三叔兒,景武去重慶的事兒,少往外說!」

  「反正也這樣了,這麼活著還不如死了好,明兒我去重慶找我兒子去……」穎宇嘮嘮叨叨著被人們扶出了門。

  屋裡只剩了景琦和皮雲良。景琦道:「櫃上怎麼會弄出共產黨來了?」

  皮雲良:「趙大水是共產黨,您信嗎?」

  景琦:「我當然不信,可總得有個緣由啊?」

  皮雲良:「前些日子賣了一批成藥,是山西一個大戶買走了,愣說這批貨是運到陝北匪區的!」

  景琦:「那到底是不是呢?」

  皮雲良笑了:「是不是跟咱們沒關係!咱們是買賣人,誰給錢就賣誰!」

  景琦:「話是這麼說,可真要是賣給八路的……」

  皮雲良又笑了:「七老爺,我那天不說了嗎?您不能老在大宅門兒裡蹲著,您得知道知道外邊兒的事兒!」

  景琦:「家裡還亂不過來呢,還外邊兒呢!」

  皮雲良:「您是明白人,八路是幹什麼的?打日本的!您忍心看著傷員沒藥治?!」

  景琦驚訝地:「這麼說是真的?你都知道廣皮雲良:」七老爺不用刨根兒問底兒了吧?!您要害怕,咱往後不賣!「

  景琦:「我說不賣了麼,啊?我說了嗎?!我害什麼怕?!我恨不得把日本鬼子一個一個都挑嘍!」

  皮雲良:「那咱們都睜一眼兒閉一眼兒。可我告訴您,趙大水絕不是共產黨,您得救他!」

  景琦:「鬧到這份兒上了,我怎麼救療皮雲良:」您還沒看出來,這都是王喜光鬧騰的,可他也是瞎猜,並不知底,無非是想敲您一筆竹杠!「

  景琦:「花點兒錢無所謂,這漢奸不能當!」

  皮雲良:「他這就是撒網呢,叫您一點兒一點兒的就範,這網會越收越緊,您躲不開!我倒覺著您不妨當這個會長,何不將計就計!」

  景琦:「那你怎麼不當?」

  皮雲良:「我還真想當!我要是當了,叫日本鬼子寸步難行!」

  景椅驚訝地:「怎麼個將計就計,寸步難行?」

  皮雲良笑了:「我不能再多說了,七老爺一世英雄,什麼沒見過?!

  您甭跟王喜光頂著幹,何不把他哄順了,他拿了錢,決不會在趙大水的身上扯不清!「

  景琦以異樣的眼光望著皮雲良:「看不出來你挺有心計的,我沒白提拔你。」

  皮雲良:「只要咱們中國人抱成了團兒,日本鬼子鬥得過咱們嗎?!」

  景琦久久審視著皮雲良,若有所思。

  藥行商會。

  藥行會館門上已掛上了偽藥行商會的牌子。景琦走進大門。

  會客室裡,景琦和王喜光坐在沙發上,兩人對視著,忽然都笑了。

  景琦道:「這事兒無論如何得請王會長幫幫忙。」

  王喜光:「七老爺今兒怎麼這麼客氣?您也有求著我的時候?」

  景琦:「當年你說得對,誰都有走窄了的時候,請王會長高抬貴手!」

  王喜光:「我抬手沒用,趙大水是日本人抓的。」

  景琦:「日本人還不是聽你的!」

  王喜光一下子蹦了起來:「哎喲祖宗!您想要我的命啊!」

  景琦:「趙大水怎麼會是共產黨?他聽都沒聽說過!」

  王喜光笑了:「我知道他不是共產黨。」

  景琦:「那你抓他幹什麼?」

  王喜光神秘地:「我就是想叫你知道,不論你們櫃上還是家裡,我想抓誰就抓誰。」

  景琦:「那你抓我,把趙大水放了。」

  王喜光:「要放人也不難。」王喜光從桌上拿過一張委任令:「您在這上頭簽上個字兒!」

  景琦急了:「兩碼事!這跟當不當會長有什麼關係?」

  王喜光:「一碼事!你只要一天不把名兒簽上,我叫你一天不得消停!」

  景琦壓住火兒望著王喜光。王喜光則嬉皮笑臉戲弄地看著景琦。

  景琦:「你先放人,咱們好說!」

  王喜光:「別來這套,我上過一回當了,什麼叫『好說』,香秀害得我跑外地躲了兩年多才敢回北平。叫一個門坎兒絆倒兩回,那是傻子!」

  景琦也笑了:「咱們別在當不當會長上扯好不好?」

  王喜光:「今兒我扯定了!」兩人互相盯著,又僵了。

  景琦:「王喜光,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也知道我的脾氣,今後,你愛抓誰抓誰,殺剮留存全由你,我一概不管了,你信不信?!」

  王喜光眨巴著眼,一下子含糊了:「我信!你什麼都豁得出去!

  七老爺有種!那咱們先說眼面前兒的事兒,放人也行,我得上上下下打點。「

  景琦:「說吧!得多少錢?」

  王喜光:「您甭想拿儲幣對付我,動點兒真格的吧!」

  「兩根條子!」景琦伸出了兩個手指。王喜光握住景琦的手,把另三個手指也掰開了:「五根!」

  景琦:「放了人拿條子!」

  王喜光:「拿了條子放人!」

  景琦站起身:「我不怕你賴帳,就這麼著!」

  王喜光往沙發背上一靠,十分得意:「七老爺,你自己坐大獄的時候,愣一毛兒不拔,別人兒坐大獄你倒挺大方。你呀,賤骨頭!」

  景琦一肚子屈辱,怒不可遏地望著王喜光。王喜光全不在乎,反而嬉皮笑臉地站起來,湊到景琦身邊:「你說,你是不是賤骨頭?你是老賤——骨——頭!」

  景琦泄了氣:「是,我賤骨頭!」

  新宅上房院北屋廳。夜。

  大圓桌上,飯已擺好。九紅、月玲、幼瓊、占元、占安、占平、白慧、白美、白祺站了一地等著開飯,悄悄望著東偏廳。景琦還坐在東偏廳的椅子上抽著煙,香秀站在一旁催道:「吃飯了,都等著呢!」

  「吃吧!」景琦坐著仍未動。

  香秀見孩子、大人都眼巴巴向這邊望著,便埋怨道:「真是的!進門就說餓,飯開上來了又伸著!」

  景琦突然站起:「我他媽賤骨頭!吃!」說著大步來到桌前,坐到了中間,所有的人這才入座。景琦陰沉著臉,沒一個人敢說話,都看著他。景琦望瞭望大家,拿起筷子和碗,所有的人才拿起筷子和碗。

  大家都低頭吃著,除了輕輕的碗筷聲,靜極了。

  白美往嘴裡扒飯,飯粒掉在了桌上。正在夾菜的景琦看見了:「把飯粒兒揀起來吃嘍。」

  白美怯怯地望著飯粒兒沒動。景椅厲喝著:「聽見沒有!」

  香秀忙走到白美身後,把飯粒兒揀起來吃了。

  九紅夾菜給白慧,白慧忙捂住了碗:「我不吃這個!」九紅又夾給占安,占安也忙捂住了碗:「我也不愛吃這個!」九紅央的菜掉到了桌上。

  景琦突然大怒:「這叫吃飯嗎,啊?!有這樣吃飯的嗎?!」

  白美咧著嘴哭了。景琦訓斥道:「哭什麼?!不好好兒吃就別吃!

  劉媽!「站在門邊的劉媽忙答應:」哎!「

  景琦怒衝衝地:「把鄭老屁叫來!」劉媽答應著走出屋去。

  白美還在哭,香秀伏在她耳邊輕聲地哄著。

  景琦發著火兒:「還哭!不想吃都一邊兒站著去,起來!起來!

  聽見沒有?!「孩子們嚇得驚慌站起,在桌邊站了一溜兒。

  景琦:「這不吃,那不吃,想吃什麼?餓你們三天,狗屎你們吃著都香!」

  九紅:「幹嗎啊,你心裡不痛快,別拿孩子撒氣!」

  景琦:「我在外頭受氣,回家還得裝孫子不成?!」

  只一會兒,鄭老屁跟著劉媽從東廊拐進了北廊,十分緊張地問著劉媽:「我犯了什麼事兒啦?!」

  劉媽:「不知道,反正七老爺正發脾氣呢!」

  鄭老屁:「我沒幹什麼呀,是沖著我來的嗎?」

  劉媽: 「我哪兒知道! 」兩人嘀咕著來到門邊,鄭老屁忽然一把拉住劉媽:「你給我漏個底,誰把我告了?」

  劉媽瞪著眼:「你沒幹壞事兒怕什麼,進去吧你!」說著一把將鄭老屁推進了門兒。

  鄭老屁被推進門兒,晃了一下站住了,驚慌地望著景琦:「七老爺!」

  景琦仍沉著臉:「吃飯了嗎?」

  鄭老屁戰戰兢兢地:「吃了。」

  景琦:「還能吃嗎?」

  鄭老尼莫名其妙:「能!」

  景琦:「過來,把這桌子菜都給我吃嘍!」

  鄭老屁惶惑地看著,鬧不明白是真是假,站著沒敢動。旁邊站著的一屋子人都驚呆了。

  「吃!」景琦大聲命令道。紅花忙把一碗飯和筷子給鄭老屁,鄭老屁走到桌前膽怯地望瞭望周圍。香秀、九紅、孩子們……所有人都在驚異地注視著。

  鄭老屁看了一眼景琦,忙低頭看菜,伸出了筷子。

  忽然,鄭老屁伸出的筷子又縮了回來。

  是請看著:「怎麼啦?」

  鄭老屁:「這碗太小。」

  景琦一下子笑了:「嘿……給他換大碗!」劉媽端過一個大瓦盆給了鄭老屁。

  「胡鬧,怎麼洗碗的盆兒都上來了。」景琦說道。丫頭、老媽子們都偷笑。

  鄭老屁:「挺好,這盆兒合適。」鄭老屁動手將一盤盤飯菜全都倒在了盆裡,蹲到地上,端著盆用大場勺攪和著吃起來。

  孩子們看愣了,九紅看著直皺眉頭。

  景琦:「坐下好好吃!」

  鄭老屁動了一下:「蹲著好!」說著話也沒停嘴,大口大口地吃著。

  景琦探著頭,認真而又開心地看著;香秀看著景琦,偷偷地笑。

  一圈兒的孩子,瞪著眼,張著嘴,探著頭,有點兒傻了。

  景琦歪著頭,咧著嘴,替鄭老屁使著勁兒。

  鄭老屁吃完了一盆飯菜,站起來抹著嘴,沖景琦傻笑了一下。景琦高興極了:「哈哈——痛快!痛快!嘿!痛快!你們都看見嗎?

  啊?這才叫吃飯。鄭老屁,去賬房兒領個紅包兒!「

  新宅二廳院。夜。

  景琦與黃立拉著狗在院中巡視,慢慢走著。

  黃立:「你今兒怎麼一天都氣兒不順?」

  景琦:「我一輩子沒這麼窩囊過!王喜光竟敢當著我的面兒罵我賤骨頭!」

  黃立:「嗨,跟他一般見識!」

  景琦:「哎呀,你沒見他那下三濫的樣兒!」

  黃立:「他呀!當奴才當慣了,宮奴、家奴、亡國奴,一得勢,還以為自己當了主子,七十歲的人了,不知有羞恥二字!」

  景琦:「整天叫他這麼折騰我還行!他以禍害人為樂兒!」

  二人走上垂花門,黃立站住道:「甭往心裡去,順著他,對付到哪兒算哪兒!」

  景琦:「櫃上的皮頭兒也勸我別跟他頂。不行!我想過了,不幹了,我關門兒停業!日本人不走我不開張!我就不信日本鬼子能長久老占著咱們中國!」

  百草廳公事房前的院子裡。

  藥場和櫃上的先生、夥計們站滿了一院子,足有七八十人,大家悄悄議論著,望著前面。

  臺階上站著票琦、最怡、是雙、趙五爺、皮雲良、敬業、敬生等人。

  景抬高聲地:「打今兒起,所有白家老號一律關門兒停業!」景怡剛說了頭一句,下面大亂。

  景怡大聲地:「不是我們願意這樣,這買賣實在是做不下去了,請諸位另謀高就……」

  人們驚愕地聽著。

  景怡:「時局艱難,今後,凡是找不到活兒幹的,櫃上還給每月開五塊錢的份例,直到把咱們家底兒吃光了算。對不住大夥兒了。老七!」

  最椅接道:「國難當頭,請諸位體諒我們的苦衷。有個漢奸說了,無論我們家裡還是櫃上,只要他高興,想抓誰就抓誰。咱們大查櫃趙大水雖說放回來了,保不齊今後還抓誰,我們不能連累了大夥兒!」

  人們一下子議論開了:「哪個漢奸三八蛋說的,宰了他!」「關門兒不是個辦法吧!」「還叫不叫人活著了?」……

  景琦:「諸位!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以後只要有了轉機,再請大夥兒回來!」

  玉婷家院內。傍晚。

  齊福田和陳月升在院裡和十四歲的萬占明(即白占明)玩兒。齊福田手使齊眉根,呼呼作響練了一趟棍術,剛一收勢,占明拍著手叫好。

  「真棒,教我吧。」占明說著上前拿過根耍著。

  陳月升湊過來:「差不多了吧?」二人往北屋看了看。

  齊福田:「再等會兒,天黑以前混出城去就行!」

  玉婷家北屋。

  屋內。玉婷和萬筱菊站在門口依依惜別。

  玉停:「說實在的,我還真得感謝日本鬼子,沒有他們橫行霸道,做夢也想不到您會在我這兒住好些天。」

  萬筱菊十分激動:「再生之恩終,生難報!」

  玉婷:「這話說得多不愛聽!等日本鬼子走了,我陪您唱一齣《大英傑烈》!」

  齊福田在院裡的喊聲傳了進來:「萬老闆,馬前點兒!」

  萬筱菊深情地望著玉婷。玉婷苦笑著望著萬筱菊。

  「我先去鄉下躲躲,風頭兒一過就回來看您!」

  玉婷點了點頭,萬筱菊轉身走去。玉婷沒有往出送,充滿哀傷地一直望著萬筱菊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日本憲兵隊大門。摩托車、卡車開出大門,憲兵隊出動了。

  白家老宅大門口。日本兵跳下車將白宅團團圍住,大門裡外全站上了崗……

  百草廳公事房院。

  公事房房門緊閉,外面兩個日本兵站崗,門玻璃後面,敬業向外望著。一會兒,敬業回過頭來望著大家:「這是要把咱們怎麼著啊。」

  景琦、景怡、景雙、敬生、敬功、敬業、敬堂、敬誼等白家爺們兒全被囚在屋內,個個垂頭喪氣地坐著,沒人理敬業。景怡和景琦小聲嘀咕著。

  敬業看著外面小聲說:「嘿!關靜山的兒子關佑年來啦,這小子是警備隊的頭兒!」

  景怡、景琦忙抬頭看,門開了,關佑年英氣勃勃和王喜光走了進來。景琦、景怡等都站起來。

  關佑年不客氣地走到沙發前坐下,王喜光坐在一邊兒。

  關佑年開口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我來看著諸位,我不怕你們罵我漢奸,我不當總得有人當。」

  景琦一聽這開場白,也不客氣地坐下了,扭著頭不看關佑年。其他人見景琦坐也都陸續坐下了。

  關佑年接著道:「我雖說給日本人辦事,可心裡處處都得為咱們中國人想,咱們兩家兒又是幾代人的交情,我不能見死不救!我勸諸位還是不要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光棍兒不吃眼前虧,您說呢?大老爺!」

  一直低著頭的景怡一聲不吭。

  關佑年:「皇軍說了,所有的白家老號三天之內必須開張營業,否則,藥店和藥場統統查沒!七老爺,怎麼樣?」

  景琦:「我自己的買賣,想開就開,想關就關,這我都做不了主啦?!」

  關佑年:「做不了!皇軍要讓全世界都看到一個商業繁榮的北平,都關了門兒了,特別是百草廳,這不是往皇軍臉上抹黑嗎!咱們也得替人家想想是不是?!」

  景琦怒視著關依年。關佑年依然說下去:「衛生部門兒要檢查你們的藥方子,都交出來吧,人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我只能說到這兒了。」關佑年站起身:「皇軍那邊兒我儘量維持,可你們也別逼得我走投無路。」關佑年走向門口,又回過頭來,「各家買賣開張以前,誰也不許離開這兒!」

  關佑年出了門兒,王喜光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七老爺,您出來一下兒!」

  院內,王喜光對剛下臺階的景琦說道:「今兒關爺可夠給面兒的,人家是處處替你們想,人多厚道啊!」

  景琦:「我看還是不如王會長厚道。」

  王喜光:「行了行了,你心裡罵我什麼我都知道,別再耍花招兒,你們大查櫃放回來了,他雖說不是八路,可您那位大孫子白占元已經在憲兵隊掛上號了!」

  景琦著實吃了一驚:「為什麼?難道他會是共產黨?!」

  王喜光:「是不是您自己問他去。還有,那位萬筱菊萬老闆是誰放走的?」

  景琦從心底裡發慌了:「我怎麼知道?!」

  王喜光:「七老爺,什麼事兒也瞞不過王喜光的眼睛,萬筱菊躲到戲箱裡邊兒,車到永定門就把他抓起來了,沒想到吧?!」

  景琦驚呆了:「你何必跟一個唱戲的過不去呢?」

  王喜光:「你妹妹白玉婷的事兒,我這兒可還壓著呢!」

  景琦少有地慌了神兒:「你到底想幹什麼廣王喜光:」五十年前,白家的長房長子判了軌監候,今天七老爺不願再重來一回吧?「

  景琦:「有什麼罪名兒我一個人頂著!」

  王喜光:「你頂不了!老佛爺要活著,你是滿門抄軌滅九族的罪!你橫什麼?請你當個會長,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股不是臉的,害得我在皇軍面前挨了好幾回罵!你對得起我嗎?」王喜光說著,拍著景琦的肩。

  公事房門口。

  敬業正和門口站崗的日本兵交涉:「我要上廁所,你不能不叫我出去呀!」日本兵聽不懂,呆望著。

  敬業:「廁所!——茅房懂不懂?!」日本兵仍然愣愣地望著敬業。

  「哎喲,急死我了,我憋不住了,我要……我要……」敬業比劃著撒尿的樣子:「嘩——嘩——撒尿懂不懂?!」

  日本兵不耐煩地把敬業往回推。敬業大叫:「什麼規矩,不許人撒尿!」

  景琦走到門口:「喊什麼?!都這份兒上了,就別瞎講究啦!往痰桶裡尿吧!」

  「對對對!」敬業忙進屋,端起痰桶往裡屋跑。忽然屋裡的人都憋不住了,擁進裡屋去,大家圍成一圈兒互相擠著,尿得滿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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