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宅門 / 郭寶昌 著 >
三十七



  新宅廚房院飯廳。夜。

  景琦、景怡、田木、九紅、槐花、敬業、美智子、黃立、塗二爺圍坐一桌正在吃飯,沒一個人說話。

  景琦望著大家:「你們要是都不說話,可就這麼定了!此行煩勞黃立保駕!」

  黃立:「放心,怎麼走的怎麼送回來!出了差錯,找我算帳。」

  景琦:「我那兒有一支左輪,一支勃朗寧,你們把兩支槍都帶上。」

  黃立:「放心吧,碰上日本鬼子,赤手空拳也能對付十個八個!」

  田木坐不住了:「不要這樣說吧!怎麼把日本人看得像洪水猛獸一樣?!」

  景琦不悅地:「你沒見這些日子,東三省有多少人逃進了關裡!」

  田木辯解道:「日本人占了東三省並沒有什麼惡意。」

  此話一出,桌上沒人吃飯了,全都緊張地看著。景琦克制著情緒:「塗二爺親眼看日本兵活埋中國人!」

  田水:「那不過是暫時維持一下治安,再說這事兒是由中國挑釁才引起的!」

  「中國人沒到你們日本去挑釁吧?你們日本兵跑中國幹什麼來了?!我們中國的治安自己不會維持,要你們顛兒顛兒地跑來給中國人站崗?!」景琦越說越激動。

  田木:「友善鄰邦嘛!不過為了通商共榮!」

  景琦大怒,吼叫著:「友善個屁!侵略!就是他媽的侵略!」

  桌上一下於僵住了,死一樣的沉寂。景怡咳了一聲,輕輕道:「有話好好說,喊什麼?!」

  景琦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憤怒,一下子將桌上的一大盆場調翻了,喊聲更大:「就他媽喊了!怎麼著!」

  湯水四溢,人們忙往後躲。丫頭們忙槍上前,連挪帶擦收拾著桌面。

  田木兩眼盯著桌面一動未動,任湯水流在他的身上。丫頭忙過來擦:「留神燙著!」田木仍一動不動。

  田水看著景琦:「七老爺的愛國之心,我很理解,我也很欽佩!我的父親和我講過,當年在百草廳你們動過刀,而且,我爸爸打輸了,他不但不生氣,還對七老爺充滿了敬仰之意。這才做了朋友!」

  敬業忙調和地:「對對!大家都是朋友嘛!」

  景琦厲聲訓斥道:「閉上你那臭嘴!」

  敬業忙低下頭不說話了。

  田木:「說實話,對東三省發生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並不覺得光彩,可我,七老爺,我們都無能為力……」

  景琦仍在氣呼呼地聽著。

  田木:「這次姨奶奶去東北,我願助一臂之力,我可以寫幾封信,說明這是正常通商。請姨奶奶帶在身邊,萬一遇到麻煩,會起到作用的!」

  景琦沒有說話,將面前的酒一口喝幹了。九紅感到了氣氛的緩和,便道:「那太好了,這也正是我今天請你來的意思。你吃完飯就得寫,我明兒一早兒就上路了。」

  火車包廂裡。夜。

  車輪撞擊鋼軌聲不絕。

  九紅躺在臥鋪上,睜著兩眼沒有睡。槐花躺在對面的臥鋪上,也睜著兩眼沒有睡。

  九紅側過身:「槐花!把我肩膀兒上這毯子給我掖掖!」

  槐花斜了九紅一眼沒有動。九紅見沒動靜,有了訓斥語氣:「你聽見沒有!」

  槐花:「你自己不會掖?!」

  九紅:「我就叫你掖!告訴你,這回出來,你就得聽我使喚,這是七老爺吩咐過的!」

  槐花忍氣吞聲起身走過去,沒好氣兒地給九紅掖了兩下。九紅怒道:「你使這麼大的勁兒幹什麼?」

  槐花抽手要走,被九紅一把抓住手腕:「你不樂意,是嗎?」

  槐花掙了一下沒掙動。九紅接造:「告訴你,出門兒在外,可沒人護著你了!」

  槐花:「你想怎麼樣?」

  九紅:「不想怎麼樣,你很好好兒聽話!」

  槐花:「哼,我知道你為什麼非要帶我出來!」

  九紅:「為什麼?」

  槐花扭頭看著別處:「你心裡明白!」

  九紅欠起了身:「哎,就是這麼回事兒!我出生入死闖關東,把你留在七老爺身邊兒得寵,辦不到!」九紅得意地將槐花的手一甩,又躺下了。

  槐花走回自己的鋪前坐下發愣,停了片刻,突然道:「你心術不正!」

  九紅:「這個大宅門兒裡哪個是心術正的?你倒跟我說說!」

  槐花:「你也是過來的人了,何苦!」

  九紅一下子坐了起來:「正因為是過來的人,才知道過來的有多不容易!有我在,你就甭想得寵,不就仗著年輕嗎!把水給我端過來!」

  槐花起身把水端過去,用力往小桌上一放,水灑了出來。九紅揚手打了槐花一個嘴巴,槐花吃驚地捂住臉:「幹什麼?!」

  九紅:「你敢跟我吊猴兒!我就給你點兒厲害看看!」

  槐花失神地坐在鋪上,神色充滿了屈辱。

  新宅上房院北屋東里間。夜。

  大書案上擺滿了《本草綱目》等各種醫書。香秀正在燭臺上接燃一根蠟燭。

  景琦聚精會神地在看書,不時地圈點,夾上紙條。香秀輕輕走回案頭,拿起毛筆練字。景琦拿書時,見香秀極認真地寫著小楷,不禁注視出神。香秀歪著頭看字帖,發現景琦在看她,撩了一眼,又低頭寫起來。景琦湊上前看,香秀突然用手捂住字紙:「別看我,好好兒看你的書!」

  「我看看你寫的字有長進沒有?」景琦道。香秀拿開手轉過紙給景琦看,景琦歪過頭:「嗯,不一樣了,不像蜘蛛爬的了!」

  香秀得意地:「哼!」

  景琦:「像貓爪子撓的了!」

  香秀:「哎呀,你怎麼這麼壞!」

  景琦:「你看你這一撇兒,到這兒就行了,撇那麼長幹什麼?你這腿兒都伸到別人被窩兒裡去了。」

  香秀笑了:「伸到你被窩兒裡去了!」

  「那太好了,我求之不得!」景琦走到香秀身後,把住了她的手,「告訴你怎麼寫!」邊說邊把著香秀的手寫了一個「永」字,接著說道:「看見沒有?這就好看了!」

  「懂了!懂了!」香秀說著要自己寫,但景琦仍把著香秀的手沒放,臉與香秀貼得很近。香秀笑著一回頭,幾乎碰到他的臉,忙往後一躲,不好意思地用力推道:「去去去,看你的書去!別跟我搗亂!」

  景琦松了手,走回來:「教你寫字,我倒成了搗亂的了!」又坐下看書。

  香秀呆呆地看著景琦。景琦感覺到了,抬頭道:「你不好好寫字,看著我幹什麼?」

  香秀:「我願意!」

  景琦:「好,好!看吧,看吧!」

  香秀出神地望著景琦。

  東北吉林豹子山口。

  北風呼號。一隊長長的運貨車馬,行進在山路上。

  黃立勒住了馬,車隊從他前面走過。這是幾輛拉木材的車。黃立問車老闆道:「前邊兒是豹子山吧?」

  車老闆:「沒錯兒!翻過山天也就黑了,正好在豹子屯兒打尖兒!

  黃立:「山路好走嗎?」

  車老闆:「還行!有一段陡坡費點兒勁。你們拉的什麼貨?」

  黃立:「藥材!」

  車老闆:「呵!膽子不小,碰上日本兵可就麻煩了!」

  黃立未答話,縱馬前去,趕上了九紅乘坐的第一輛車。車上裝著高高的麻袋,九紅不時四下張望,一身男裝打扮,十分英俊。黃立騎馬與車並行:「翻過豹子山,天黑了在豹子屯兒打尖兒。」

  九紅:「嗯!還挺順當的啊,上了大路大概就有日本兵了。」

  第四輛車上坐著塗二爺和槐花,槐花一身男裝不倫不類。塗二爺把麻袋拉了拉:「累了吧!你躺會兒。」

  槐花:「不累,就是心裡不踏實。怎麼一個日本兵也沒看見?」

  塗二爺:「看不見好,看見就麻煩了!」

  趕車的:「我們走這條道兒繞點兒遠兒,可保險,日本人還沒往這邊來呢!」

  突然後邊傳來急驟的馬蹄聲。眾人一驚,忙回頭,只見有四騎快馬飛奔而來,轉瞬間,超過了長長的車隊,又突然勒馬原地轉圈兒。

  四個騎馬的漢子回頭向車隊張望。

  九紅注意地望著,直到四匹快馬掉頭向山口奔去,消失在遠方。

  九紅若有所思地望著空空的山口,回頭看了一眼黃立,黃立急催馬向前趕了幾步。九紅警惕地對湊到車邊的黃立道:「黃爺,還往前走嗎?」

  黃立:「您的意思?……」

  九紅:「歇會兒再走吧!」

  「明白了,停了!」黃立對車隊吆喝著。

  趕車的停了車回過頭:「怎麼了?」

  「歇會兒!」黃立下了馬,九紅也跳下了車。二人沒理趕車的,邊說邊向路邊走去。

  黃立:「您是不是看前邊兒過的那幫人不對路呀?」

  九紅:「你也看出來了?」

  黃立:「可這兒前不著村兒,後不著店兒,怎麼辦呢?」

  九紅:「前邊坡兒上有座廟,我上去看看。」

  靈仁寺偏殿內。黃昏。

  慧能和九紅都坐在蒲團上。

  慧能:「施主是從哪兒來?到什麼地方去?怎麼會走到這荒山裡來了?」

  九紅:「我從瀋陽來,去四平辦點兒事。」

  慧能一愣,注意地打量九紅:「就一個人走這麼遠的路?」

  九紅:「沒法子,今兒又錯過了站,我想在這兒打擾一宿。」

  慧能又一愣,懷疑地望著九紅:「就您一個人?」

  九紅:「一個人!」

  知客僧端著點燃的蠟燭和端茶的小和尚走進來。「我來!」慧能忙站起來接過茶,彎腰將茶碗放九紅身邊的小桌上,故意一抖,茶水溢出,灑在九紅身上。慧能忙放下碗慌亂地給九紅擦身上的水。九紅忙站起來:「沒關係,沒關係!」

  慧能直起身回頭道:「你們都出去吧!」

  知客僧和小和尚向殿外走去,慧能跟到門口把門關上,回頭看著九紅。

  九紅道:「我能在這兒打擾一宿嗎?」

  慧能審視著九紅,沒有回答,九紅有些緊張地望著。

  「你是幹什麼的?」慧能突然喝問道。

  九紅:「做生意的!」

  慧能厲聲地:「為什麼帶著槍!」

  九紅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我是帶著呢,不過這槍……」九紅將手伸進懷裡想拿槍。

  「別動!」慧能突然將右手一抖,手中突然拿出一支鏢,飛鏢在慧能手中閃著寒光,「不等你掏出槍,我的暗器就到了!」

  九紅嚇得忙縮回兩手攤開:「別誤會!別誤會!我這槍不過是為了防身的!」

  慧能:「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九紅:「做生意的!」

  慧能走上前:「從瀋陽到四平,應該往西,你怎麼走到這兒來了?」

  「我是瞎說呢!我要出關去北平!」九紅嚇得直往後退。

  慧能:「你就一個人,不騎馬不坐車,怎麼去北平?」

  九紅:「還有幾個夥計都在山下。我真是正經的生意人。」

  慧能:「那為什麼要女扮男裝?!」

  九紅驚訝地:「您……看出來了!」

  慧能:「聽聲兒都聽出來了!快說實話吧,要不然你就甭想下山了!」

  九紅:「我是從關裡來辦藥材的,日本人占了東三省,交通斷了,北平櫃上的藥材已經接濟不上了。」

  慧能:「你們櫃上的字號?!」

  九紅:「百草廳!」

  慧能懷疑地望著:「百草廳,難道是白家老號嗎?」

  九紅驚訝地:「您也知道?」

  慧能:「中國人有幾個不知道百草廳的!百草廳派個女人出來辦藥材?」

  九紅:「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實在沒辦法了,才出了這個下策。

  路上又亂,扮個男裝,方便點兒!「

  慧能的口氣緩和多了:「你幹嗎要住到我廟裡?」

  九紅:「到了豹子山口,有幾匹快馬先進了山,我看不像是好人,沒敢往前走,上山來,是求助來了,不信,您可以到山下去問。」

  慧能:「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寺廟裡就都是好人嗎?」

  九紅:「神佛總是保佑好人的吧!」

  慧能驚奇地望著面前的女人。這時從門外傳來小和尚聲音:「師父!」慧能忙轉身向外走去。九紅依然忐忑不安地望著。只見小和尚在門外向慧能說著什麼,慧能點著頭,小和尚去了,慧能笑著走進來:「他們下山問過了,施主,恕我失禮了,請坐!」二人坐到蒲團上。

  九紅:「您可是把我嚇著了。」

  慧能:「沒法子!這個亂世,前些日子來過一回日本鬼子,還有不少漢奸,愣把一個小和尚抓走了說是通共,不能不小心啊!」

  九紅:「土匪也不少吧?」

  慧能:「你說是土匪?沒吃沒喝怎麼辦,可不就搶嗎!」

  這時,門外小和尚叫道:「師父!齋飯預備好了。」

  豹子山口。夜。

  四輛藥材大車停在路邊,趕車的都捂住大皮襖睡了,黃立一個人拿著槍來回巡視。豹子叫,狼嚎。槐花驚醒了,她歪在車上,蓋著厚厚的棉被。黃立走過來,輕輕說了幾句話,槐花又躺下去。

  四周一片漆黑,四輛大車孤零零地停在路邊。

  靈仁寺偏殿內。夜。

  九紅與慧能對坐,娓娓而談。二人無所不談,非常投緣,一夜間,九紅精神飽滿,直聊到黎明。

  天亮了,知客增打開了廟門。慧能送九紅出了偏殿,九紅拱手道:「留步吧,我告辭了!」

  「等一等!」慧能從身旁刀槍架上拔下一面三角黃龍旗遞給九紅:「把這個插在車上,保你一路平安!」

  九紅:「有什麼講究嗎?」

  慧能:「碰上日本鬼子它沒用!可你說的那些土匪都認識這個旗兒!」

  九紅深施一禮:「謝謝了,謝謝了!」

  豹子山口。早晨。

  黃龍旗插在第一輛大車上。四輛大車起動了,黃立上了馬。九紅坐在第一輛車上,毫無倦意。車隊在空寂的山中行進著。忽然前面傳來馬聲和哭叫聲。九紅一驚,連忙大叫:「停了!停了!」車把式趕緊勒馬停車。

  從山口狼狽地沖出幾輛馬車和幾匹馬。

  黃立在馬上驚訝地看著,忙掏出了手槍。九紅也一驚,把手伸向了懷裡。

  七零八落的車馬隊沖了過來,正是昨夜進山的幾輛車和馬馱子隊。

  黃立大叫:「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車老闆:「遇見土匪了,搶了貨,還殺了我們三個人!」

  九紅和車上的人都跳了下來,驚恐地望著車馬隊匆匆駛過,車上三具屍首都蓋著被子,被迫、車板上到處是血跡;一個小夥子坐在車上嗚嗚地哭著。

  車把式心有餘悸地對九紅道:「七爺,您聖明!沒有您,我們這小命兒就玩兒完了!」

  九紅:「不光你們,我們也得要命啊!」

  塗二爺後怕地:「乖乖!虧了昨天沒進山。」

  槐花由衷地:「這九紅真是個有心計的人!」

  九紅大叫:「走吧!天黑前咱們一定得趕到竇家店,後天就能上火車了!」四輛車又起動了。

  新宅上房院北屋東里間。夜。

  方鬥中蠟燭油已經快積滿了,香秀又接上一支新蠟。最簡寫完字將筆擱在硯上,向後一靠疲倦地閉上了眼。香秀走到景琦身後,輕輕地給他捏肩膀。景琦仍閉著眼,輕輕晃動著。

  清晨的光從窗戶射進來。香秀道:「歇著吧,天亮了。」

  景琦睜開眼:「睡覺!」景琦拿起筆卻找不到筆帽,「嗯,筆帽兒呢?」

  香秀也到處看:「掉地下了吧?」景琦忙看地下,香秀蹲下身去找。

  景琦說著:「沒有啊,看看桌底下!」

  香秀鑽到桌下,景琦故意不讓開腿,香秀一把扶著景琦腿靠了上去,一條腿跪到地毯上鑽進桌下,後背的衣服掀起裸露出了腰。景琦壞笑地看著,伸手扶到香秀裸露的腰上順勢往下摸。

  香秀大叫:「幹什麼?!不許瞎摸!」

  景琦抽回了手:「睜著眼怎麼叫瞎摸?好一身雪白的肉!」

  香秀忙抽回身,仍跪在地上:「睜著眼更不許摸!」

  景琦:「你找什麼呢?」

  香秀:「筆帽兒!」

  景琦張開右手,露出夾著的筆帽:「這是什麼?」

  香秀板起臉:「你壞!再這樣我可不理你了!」

  景琦:「哎呀,你不理我,我可怎麼活呀?」

  「快點兒,天都亮了,快睡!」香秀將筆帽兒套上。

  景琦轉著腦袋:「脖梗子發皺,再給我捏捏。」

  香秀:「你又想幹什麼?」

  景琦:「真的,幫幫忙!」香秀又走到景傳身旁給他捏脖梗,才捏了兩下,景琦的手就又伸向香秀的後腰,剛一摸上去卻被香秀一把抓住。

  香秀慢條斯理地將他的手拿上來,嗔怪地看著景琦:「你又不乖了是不是?」

  景琦念著京劇韻白:「重門又疊戶,你關閉得緊!」

  這時窗外響起腳步聲。香秀突然大叫:「蓮心!」景琦忙抽回了手。蓮心「哎!」地應了一聲兒,香秀走到門口掀起簾子:「伺候七老爺洗臉。」

  蓮心端著盆走了進來。香秀走到窗前,用長鉤杆子將窗簾拉上,屋裡又只剩了蠟燭光。

  景琦洗臉,蓮心站在一旁:「又寫了一宿,吃點兒東西麼?」

  景琦:「不想吃!」

  香秀鋪好床走了出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堂屋。清晨。

  東里間門外的臥榻前,香秀鋪好了被子,蓮心端水從里間走出,輕輕帶上門。

  「睡吧!我在外邊支應著,不叫人進來。」蓮心走了,香秀和衣而臥剛剛躺下,電話鈴突然響起,香秀忙欠身從牆上摘下話筒:「不在。」

  順手又掛了上去。忽然又摘了下來,將話筒垂下,吊在電話線上。然後偷偷兒一笑躺了下去。

  香秀還沒躺穩,裡屋傳來景琦的聲音:「誰來的電話?」

  香秀大叫:「打錯了!」香秀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兩眼睜得大大地望著天花板,臉上湧上一絲甜美的笑意。

  火車包廂內。

  九紅和槐花仍躺在各自的臥鋪上。

  九紅:「槐花,我這左膀子看了風,酸疼酸疼的,過來給我捏捏!」

  槐花翻向裡沒有理睬。九紅又說道:「聽見沒有?」

  槐花厭惡地:「你折騰我一宿了,叫我睡會兒覺行不行?」

  九紅猛地坐起:「喲!誰折騰你了,你把話說明白嘍!」

  「我現在不說!」

  「等回了家見了七老爺再說是不是?」

  「你猜對了!」

  「你以為七老爺會聽你的?做你的春夢吧!只要我把這趟差事辦下來,你看以後這宅門兒裡誰說的話算數!」

  「那你也不能一手遮天!」

  「走著瞧……有你的好日子過!」

  槐花忿忿地:「走著瞧就走著瞧!」

  九紅大怒,站了起來:「起來!你敢跟我這麼躺著說話,還背著臉兒!」

  槐花不理,一動不動,九紅沖過去猛拉槐花的毯子和胳膊。槐花一下翻身坐起推開九紅:「你幹什麼?!」

  九紅:「你敢打我?」

  槐花:「誰打你了!」

  九紅上手打槐花,槐花忍無可忍,與九紅撕扯在一起。九紅大喊:「反了天了你!」

  槐花也大叫:「你這麼欺負人就不行!」

  兩人又叫又打著,包廂的門一下於拉開了,黃立走了進來:「幹什麼!幹什麼!住手住手!」

  二人全都松了手,氣喘吁吁地望著黃立。

  九紅叫道:「你給我教訓這個賤貨,她敢打我!」

  槐花忍住淚一言不發。黃立看了春九紅:「行了,姨奶奶!這一路上我都看見了,消停點兒行不行?」

  九紅愣了:「你說誰呢?」

  黃立不客氣地:「說你!」

  九紅已完全失控了:「你算老幾?一個看家護院兒的!」

  黃立:「我是你舅爺爺!走!小姨奶奶,上我們那邊兒去!」

  黃立拉著槐花走了出去。九紅走到門前猛地撞上了門,用力插上。她慢慢回過頭靠在門上,兩眼無神,疲憊地望著窗外。

  窗外景物迅速地掠過。

  新宅上房院北屋東里間。夜。

  書案上擺著十幾個細瓷碟兒,每個碟裡都有顆粒、顏色、大小不同的小丹藥。景琦又看了一遍方於,放到了桌上。

  正在寫字的香秀抬起頭:「完了?」

  景琦長出了一口氣:「完了!」香秀忙站起拿過筆,在筆洗中涮筆。

  景琦指著眼前的一小碟兒:「我嘗了幾種,這個最好!」

  香秀:「前兒個鄭老屁鬧嗓子疼,話都不愛說了,吃了這藥睡一宿就好了。」

  景琦:「這藥不但清涼去暑,還能治好些個病!『仁丹』呐,歇著去吧!」

  香秀:「我就知道你行!」

  景琦得意地:「我還有兩下子吧?」

  香秀由衷地:「看怎麼有兩下子!」

  景琦:「哎,得起個名兒!」

  香秀:「就叫『氣死仁丹』!」

  「這叫什麼名兒啊,不雅!哎,你看啊……」景琦又拿起筆在紙上寫,「正好七味君藥,就用我這七老爺的『七』,用你香秀的『秀』字,就叫『七秀丹』!」

  「我也上了藥名兒了?」香秀忙湊到景琦身旁,看紙上的三個大字:七秀丹。

  景琦:「這藥是咱倆制的嘛!」

  「我懂什麼呀?」香秀掩不住高興地捶了景琦一把,景琦把香秀的手抓住,欲火中燒地望看香秀,香秀緊張而又深情地望著景琦。景琦伸出另一隻手摟住了香秀的腰。

  「又不乖了是不是?」香秀掙了兩下沒掙開,忙抬頭叫:「蓮心!蓮心!……」

  景琦壞笑著:「甭叫!天還沒亮呢,我昨兒晚上就把蓮心打發出去了。」

  香秀趁其不備,突然掙脫向床鋪走去,景琦兩眼發直地望著。

  香秀鋪床:「快睡吧,這一個多月把你熬壞了!……還洗洗嗎?」

  「不洗了。」景琦脫罷衣服又伸手摟香秀,被香秀把手抓住:「聽話!乖乖兒地睡吧,啊!」

  景琦反手抓住了香秀的手:「哪兒走!就這兒乖乖地睡吧!」景琦用力一拉將香秀按到床上……

  山海關火車站關押室。

  九紅、槐花、黃立、塗二爺垂頭喪氣地分散坐著。

  黃立點上煙,回頭看了一眼持槍在門口站崗的日本兵。

  槐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塗二爺無奈地抬頭看了看三人道:「這都一天一夜了,到底怎麼著?」

  九紅呆呆地坐著,面無表情。

  塗二爺:「三拜九叩就剩這一哆嗦了,到了山海關愣過不去了!」

  一個日本兵推門走了進來,沖著九紅一指,做了個叫她出去的手勢:「你!」

  九紅忙站起身,鎮定自若地跟日本兵走了出去,黃立忙上前跟著走。日本兵一把攔住,黃立只好站住了,回頭對塗二爺和槐花:「不會出什麼事兒吧?」

  河野大佐辦公室。

  河野在桌前來回走著,九紅坐在桌子對面。河野到桌前看了看桌上的信,抬起了頭:「你和田木青一先生是什麼關係?」

  九紅:「朋友!田水一家和我們白家有三代人的交情,那是始於一九零零了。」

  河野:「田木先生在你們百草廳有股份嗎?」

  九紅:「田木先生和我的長子合股經營著百草廳。」

  河野:「你們為什麼買這麼多的藥材?」

  九紅:「這也只是一部分,每年我們要採購二三十萬元的藥材!」

  河野:「藥材在關外是禁運的。你知道,有些中國人對我們很不友好!」

  九紅:「我們採購藥材只是為了做生意,這田木先生最清楚!」

  河野:「嗯!你說的都是實話,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很對不起,耽誤了你們的時間,你們可以進關了。」

  九紅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謝謝了!」

  河野點點頭:「問田木先生好!」九紅起身向外走時,河野又叫道:「等一等!」

  九紅驚訝地回過頭,河野笑了:「你的日語說得很好!」

  火車包廂內。

  包廂內只有九紅一人,已換了女裝,正對著鏡子化妝。九紅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愁緒萬千,她發現了自己臉上的皺紋,搖了搖頭,一下子把小鏡子扣在桌上,出神地望著窗外。

  窗外景物飛速滑過。

  新宅廚房院飯廳。夜。

  幼瓊、月玲、玉停、美智子、田玉蘭、占元等孩子們在下桌,上桌坐了景琦、九紅、槐花、田木、黃立、塗二爺、景怡、敬業。香秀站在景琦的身後。

  景琦:「女人衝鋒陷陣,男人縮頭縮腦,我看咱們白家門兒是陰盛陽衰啊!」

  全桌的人都笑了。田木道:「真沒想到,姨奶奶真是膽識過人。

  當初我估計,這件事未必能辦得成!「

  九紅:「還多虧了你那幾封信,要不然我過不了山海關!」

  田木:「山海關要過不難,難的是夜宿荒郊,深山拜佛,免了一場大災難呀!」

  景琦:「這回營交令,應該論功行賞。可這功勞太大了,不知道該怎麼賞了!」

  九紅:「我可沒什麼功,要說這頭功,應該給槐花。」

  槐花驚訝地抬起頭,猜不透九紅的意思。

  九紅:「一路上我淨惹槐花生氣了,有一回還氣得槐花打了我……」九紅舉起酒杯,「來!槐花!這盅酒我得敬你,這一路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大家都愣了,緊張地望著。槐花低著頭,嘴裡緩緩地嚼著東西卻咽不下去。

  景琦有些模不著頭腦地望著她倆。

  九紅:「喝呀,槐花,我這兒舉著酒盅呢!」

  黃立忍不住了:「姨奶奶!飯桌上用不著說這些個吧?」

  九紅:「舅老爺說得對,槐花一路上多虧舅老爺照應,有時候,槐花都不願意在我那包廂裡睡,得到舅老爺的包廂裡……」

  黃立急了:「姨奶奶,你把話說明白嘍!」

  九紅:「喲,哪句話不明白?」景琦不明所以地來回看著他們。

  黃立:「我眼裡可不揉沙子!這兒還有塗二爺呢!」

  景琦瞪起了眼:「幹什麼這是?!」

  塗二爺忙打圓場:「別別,大風大派都過來了,能活著回來就不易!」

  大家都「是啊,是啊」地應和著。塗二爺舉杯站起:「我先謝謝七老爺賞飯!說句心裡話,我辦了這麼多年藥,數這趟最難,最險!這趟要沒姨奶奶,我難崴泥!我甘拜下風!」

  大家忙舉起酒杯,塗二爺一口喝幹,大家也都喝幹了。黃立、槐花卻沒有動。

  九紅十分得意:「塗二爺太客氣了,您要不去,我沒個主心骨兒。」

  「得!今兒剛到家,我得回去看看,大夥兒都別動,我先告退了,失禮失禮!別動,別動!」塗二爺說著連忙告退。

  桌上沒人動,也沒人挽留他,都默默地坐著,吃著。槐花仍低著頭,黃立忍著一肚子火,兩眼直直地望著桌面。敬業壞笑著自斟自飲。香秀給景琦斟酒,趴在景琦耳邊響咕著什麼。九紅疑惑地瞟了香秀一眼。下桌,玉婷和孩子們卻熱鬧得很,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笑著。

  見香秀仍在景琦耳邊小聲說話,景椅又不住點頭,九紅忍不住了,皺起眉頭叫道:「香秀!」

  香秀扭頭看九紅:「啊?」

  九紅:「給我斟酒!」

  香秀不情願地走過來給九紅倒酒。

  田木感到氣氛不對,忙出來打圓場:「我剛學會中國的劃拳,誰敢跟我來?」

  敬業接過話茬兒:「來,咱倆來!」兩個人大聲地吆喝起來。

  景琦給九紅夾了一筷子菜,放在九紅的盤中,親熱地和九紅說著話。一旁的香秀見了,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新宅上房院北屋。夜。

  西里間。紅花在鋪床,九紅在一旁換睡衣。

  九紅:「你叫七老爺了嗎?」

  紅花:「叫了。」

  九紅:「怎麼還不過來?」

  紅花:「說這就過來,叫您先睡!」

  九紅:「我走這些日子,家裡沒什麼事兒吧?!」

  紅花:「沒什麼大事兒!玉婷姑奶奶過繼了占明,七老爺新制了一種藥『七秀丹』,賣得可好了,把仁丹都頂了……」

  九紅:「『七秀丹』?這叫什麼名兒呀?」

  紅花:「秀嘛!香秀的秀!」

  九紅一下子警惕起來:「怎麼用了個她的名兒?」

  紅花吞吞吐吐地:「反正……七老爺現在什麼都聽香秀的!」

  九紅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七老爺這些日子怎麼過的?」

  紅花:「啊?……挺好的!」

  九紅:「去!再去叫,叫七老爺過來。」紅花忙向門口走去,一掀簾子又停住了。

  九紅看著她:「去呀!」

  紅花沒動,呆呆地站在門口向外望。

  「看什麼呢?」九紅忙起身向門口走去,與紅花一起向外看。只見堂屋裡景琦和香秀站在門口靠得極近,正低聲嘀咕著什麼。

  九紅慢慢走過去,已是充滿敵意地望著。只見香秀趴在景琦耳邊說了句什麼,景琦「嘿嘿」地笑了。九紅站在百寶閣後面大叫一聲:「景琦!」

  景琦、香秀都回過頭來。

  九紅:「怎麼還不來?」

  「這就來!」景琦並沒動,又回頭與香秀說上了。

  九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想了想,急步回了西里間。

  西里間的紅花已點起了蠟燭。九紅像審犯人似的盯著紅花:「說呀!怕什麼?」

  紅花為難地:「哎呀!沒法兒說!」

  九紅:「跟我說怕什麼的?!七老爺跟香秀到底怎麼了?」

  紅花難於啟齒地:「他們……他們早就那樣兒了!」

  「哪樣兒了?」九紅聲音中已充滿了惶恐。

  紅花急得直跺腳:「哎呀——就是那樣兒了嘛!」

  九紅仍不死心:「你看見了?」

  紅花:「您還不知道七老爺那毛病?!他一那樣兒就連喊帶叫的,跟殺人似的,天天夜裡都聽見他喊!」

  九紅氣急敗壞地:「你是傻子是怎麼的?!把你留在家裡幹什麼?

  你怎麼不看著點兒?!「

  紅花:「我怎麼看著?我能進他屋裡去不叫他……哎呀真是的!」

  紅花羞得忙低下了頭。九紅跌坐在椅子上,兩眼發直地盯著蠟燭。蠟燭的火苗跳動著。電燈突然滅了,屋裡只剩了燭光。九紅呆呆地喃喃自語:「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紅花:「香秀比槐花可厲害多了。」

  九紅:「這倒好,狼沒轟出去,又進來一隻虎。」九紅失神地望著蠟燭。

  蠟燭的火苗跳動著,流下了蠟油,傳來景琦的喊聲:「拉了閉了,小心火燭——」

  九紅呆坐著,紅花不知所措地站著。

  「拉了闡了,小心火燭——」須臾,外屋傳來了開門聲和走路聲,景琦一擦門簾兒走了進來:「還沒睡?」

  紅花連忙走了。九紅打起精神起身迎上去:「不是等你嗎!」

  景琦:「這一個多月你夠累的,還不早點兒睡!」

  「晦!我累什麼?我看這一個多月,你可是比我累!」九紅說著幫景琦脫衣服。

  景琦:「我?……我累什麼?」

  九紅拿著景琦的衣服搭到床頭:「一個月就制了『七秀丹』,一宿一宿的熬夜也沒個貼心的人兒伺候你。」

  景琦聽出了弦外之音,故意地:「有!怎麼沒有?疼我的人多著呢!」

  九紅突然轉回頭,兩眼盯著景琦,充滿哀怨和疑惑:「你還想我嗎?啊?!」

  景琦尷尬了,裝著漫不經心地:「說實話,這些日子弄這『七秀丹』弄得我昏天黑地,什麼都顧不得想了!」

  九紅無比地失落:「睡覺!」上了床,臉向裡蓋上了被子。

  景琦也躺到床上仰臥著,兩眼望著屋頂。

  新宅上房院北屋東里間。夜。

  香秀在鋪床。槐花撩簾走了進來,掃視了一下屋裡:「七老爺呢?」

  香秀直起身:「那位把他叫西里間兒去了。」槐花歎了口氣坐到床上。

  香秀看著槐花:「你可真窩囊,今兒在飯桌兒上,你怎麼不給她幾句!」

  槐花:「當著那麼多客人,鬧這事兒,多丟人!」

  香秀比劃著:「這要是我,上去『啪啪』先給她倆耳刮子,要丟人咱們就一塊兒丟到家!」

  槐花:「總得給七老爺留點兒面子吧!」

  香秀:「她都不留,你留什麼?」

  槐花:「她這是想把我折磨死!」

  香秀:「甭怕她!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槐花歎了一口氣:「我聽好些人說,她原來不這樣,怎麼這幾年變得這麼惡……」

  此刻,大宅門一片黑暗。夜幕中,黃立提刀拉狗在院中巡視……

  新宅上房院。清晨。

  萍丫頭提著一壺開水從屏門走進,穿過東廊;老媽子們在掃院子、倒髒水桶、擦痰盂;丫頭們端盆、提水壺進進出出,幾乎沒什麼聲立日C 北屋西偏廳。紅花正給九紅梳頭。香秀提著開水壺走進東偏廳,槐花一見趕快忙活徹茶。

  九紅向香秀的方向瞥了一眼,臉色十分難看。

  槐花將宜興茶壺蹲在茶盤子裡,端起向西間走來。槐花走過紅花身旁輕聲問:「七老爺醒了嗎?」

  紅花:「醒了。」槐花剛要走,被九紅叫住:「槐花!我那根五簪子呢?」

  槐花:「我哪兒知道!」

  九紅:「在火車上不是交給你了?」

  槐花:「我當時就放你匣子裡了。」

  九紅:「怎麼沒有了?」

  槐花:「我不知道!」說罷轉身要走,又被九紅叫住:「等等!當丫頭的說句不知道就完了!」九紅瞪著槐花。

  槐花:「我不是丫頭!」

  九紅:「你是什麼?登鼻子上臉就忘了自己的身分!當丫頭就要守丫頭的本分!」

  香秀在門口把水壺遞給老媽子,立即聽出了弦外之音,冷眼看著。

  槐花:「告訴你,我不是丫頭!」

  九紅不屑地:「穿上龍袍,你也不是太子!燒成了灰你也不過是個丫頭!」

  香秀耐不住了:「大清早晨起來別瞎鬧喪,丫頭怎麼了?!」

  景琦從西里間出來:「一大早兒沒吃呢就會撐著了?!閑著沒事兒逗嘴皮子玩兒!累不累呀!」

  九紅:「你沒見這些丫頭都成了精了!除了勾引爺們兒還會幹什麼!」

  香秀走了過來:「你說誰?」

  九紅:「我跟槐花說,你吃什麼味兒呀?你又沒勾引爺們!」

  景琦十分不安地望著。

  「對——你說得不錯——勾引爺們兒?!」香秀怒衝衝地,「不會勾引爺們兒你就進了窯子了?!」

  九紅一下子愣住了,猛回頭看著香秀說不出話來。景琦和槐花也都驚訝愣住,只見香秀勢不兩立地瞪著九紅,毫無懼色。

  九紅勃然大怒,一把將梳妝的鏡子、盒子橫掃在地,起身看著景琦大叫:「景琦!你聽見了嗎?!」

  景琦大喝:「不許再胡說了!香秀,你太放肆了!越說越出圈兒,今後誰要再敢提那些爛七八糟的事兒,我就把她轟出去!」

  「我還不用您轟!我自己走,到哪兒不吃碗清靜飯!」香秀轉身出門而去。

  景琦弄了個下不來台,自嘲地:「嘿,你們瞧嘿!沖我來了!」

  九紅坐回椅子上, 紅花已收拾好梳妝匣子, 接著給九紅梳頭。九紅冷笑道:「我倒不明白,一個丫頭敢跟老爺這麼張狂,究竟為了什麼?!」

  景琦斜眼看著九紅:「你說為了什麼?」

  九紅照著鏡子:「你心裡明白,別叫我說出來!」

  景琦走上前:「別介,說出來吧!憋到心裡多難受啊!」

  九紅陰陽怪氣地:「算了吧——大家都留點兒面子吧——」

  景琦:「用不著!面子值多少錢一斤呐!她所以敢跟我這麼張狂,因為我喜歡她!」

  九紅大出意料,反而窘住了,望著景琦再也無話可說。「這回你明白了吧?其實你早明白了!」說完,景琦回身向東里間走去。

  槐花也忙端著茶盤子跟了去。

  九紅氣狠狠地:「活土匪!」

  馬立秋家北屋。黃昏。

  香秀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托著腮沖著窗外發愣。蒸鍋坐在火上,冒著熱氣,馬立秋在蒸窩頭:「聽見沒有?把燈點上,我這兒占著手呢!」香秀似乎沒有聽見,仍呆呆地望著窗外。

  「聽見沒有!這孩子,把燈點上!」香秀劃火柴點上了煤油燈,繼續發著愣。

  馬立秋:「好好兒的差使叫你給弄丟了。」

  香秀沒好氣兒地:「我願意!」

  馬立秋:「別當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愣一天神兒了,你當著人家還會趕著大騾車來接你!好好兒的差使叫你給弄丟了。」

  香秀:「行啦行啦!人家這兒煩著呢,你還呼呼叨叨沒個完!」

  馬立秋:「不說了!我看你趕緊找個人家兒嫁了吧!老這兒耽誤著也不是事兒!」

  香秀拉下了臉:「少跟我提這事兒啊!」

  馬立秋:「你都多大了還不提!不能當一輩子丫頭。正好,你也出來了,好些人來提過親……」

  香秀生氣地站起來:「再敢跟我提這事兒我就走!我一個人兒回老家!」說著,怒衝衝走進了裡屋。

  馬立秋正在擺碗筷:「你不吃飯了?」

  香秀躺在裡屋床上:「不吃!」兩眼睜得大大的,呆呆地望著頂棚。

  忽然屋外有人喊:「有人兒在家嗎?」香秀依然發著呆。

  馬立秋忙上前開了門:「難呀?」鄭老屁站在門口:「我!七老爺來了!」

  馬立秋大驚:「老天爺呀!香秀!」

  香秀像被彈起來一樣,一躥下了床,趿拉著鞋就往外跑,馬立秋緊張地:「你看這屋裡這麼亂,快收拾收拾。」香秀剛要出門,景琦已走進堂屋。

  香秀興奮莫名:「七老爺!」

  景琦:「好大的脾氣,小姐!」

  馬立秋關上門忙讓坐兒:「快坐吧!真對不住,不知道您來,瞧這亂,坐這兒!」

  「媽,你別管!」香秀喊著忙跑進了裡屋。

  景琦:「還沒吃呐?」

  馬立秋:「剛要吃。」

  香秀抱個小褥子跑出來放在椅子上:「這是我的褥子。」忙又拿起茶杯去洗。

  景琦:「瞎忙活什麼?香秀!今兒想我沒有?」

  香秀洗著茶杯十分得意地:「不想!一輩子瞧不見也不想!」

  馬立秋:「聽她胡說呢!今天一天跟沒了魂兒似的……」

  香秀忙阻止:「不許胡說!不許胡說!」香秀拿著茶杯到桌前剛要倒茶,景琦攔住:「我不喝!」

  香秀:「這是我的碗!」

  景琦:「我還沒吃飯呐!」

  香秀:「我們也剛要吃。」

  景琦笑著:「老太太賞頓飯吧!」

  馬立秋慌忙說道:「哎呀,不行不行!香秀!」香秀走了過來,馬立秋掏出錢給香秀小聲嘀咕著。

  景琦:「幹嗎?你們吃什麼,我吃什麼!」

  香秀回過頭:「窩頭!」

  景琦:「我就想吃窩頭,端上來!」

  馬立秋:「那可不成!」

  香秀轉身拿過一個盤兒,忙從鍋中揀窩頭:「媽,你別管,他什麼好的沒吃過?買什麼都不稀罕!」

  馬立秋:「你看看,這像什麼話,弄得怪寒磣的。」

  景琦:「挺好!這不還有六必居的醬菜嗎!」香秀端上窩頭,景琦拿起一個。

  香秀:「我們家吃得起六必居?大醃兒蘿蔔您呐,湊合著吃吧!」

  景琦咬了口窩頭,咬了口鹹菜:「呵,真他媽香!」

  香秀笑了:「富人生了個窮命,賤骨頭!」

  馬立秋大驚:「嘿,這是怎麼說話呢!」

  景琦滿不在乎:「他跟我就這麼沒大沒小的,來,一塊兒吃呀!」

  馬立秋:「老天爺呀!七老爺跑我們這兒吃窩窩頭,這算怎麼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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