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宅門 / 郭寶昌 著 > |
二十七 |
|
白宅。 香伶拉著四歲的兒子詹立志走進大門,秉寬從門房走出大驚:「哎喲喂!這不是香伶嗎!可回來嘍!」 「都在家吧!」香伶沒有停步。 「在在!沒一天不念叨您的,皇上大赦,早該回來了……」秉寬陪著她進了院。 他們剛進上房院,正遇見要出門的玉婷,玉停驚喜回頭大叫:「媽!快來,快看誰來了!」 「誰來了,你咋咋呼呼的瞎……」從屋裡出來的白文氏一眼看見香伶,喜出望外:「哎呀!寶貝兒哎,是你呀!老天爺真是睜眼了,見你媽了嗎?」白文氏快步下了門階。 香伶也高興地:「還沒呐!」 「快!快!在西院兒呐……」幾個人慌忙走出院門。 白宅二房院。 幾個人進了院門,白文氏忙把香伶藏到了門後,沖屋裡大叫:「雅萍!快出來,看看誰來了?」 雅萍開門出來,手裡還拿著正在納的鞋底子:「誰呀?」 幾個人笑嘻嘻地望著她:「猜!誰來了?」 雅萍奇怪地望著:「誰呀?猜不著!」 白文氏閃開身一開門,香伶走了出來:「媽!」 雅萍一下子沖下臺階拉住香伶,用鞋底子親熱地拍打著香伶:「你個臭丫頭,臭丫頭,還跟我藏悶兒!你個臭丫頭!」 幾個人高興地笑著鬧著進了北屋。 白宅二房院北屋廳。 香伶拉著立志:「快叫!舅奶奶!姥姥!表姑!」 立志:「舅奶奶!姥姥!表姑!」雅萍一把將立志摟在懷裡,說:「快給孩子拿點兒什麼吃的!」 「走走走!跟我走!」玉婷拉立志跑了出去。 「臭丫頭,受了罪了吧?」雅萍看著香伶說道。 香伶:「也沒受什麼罪,雖說是發配到那兒,也沒什麼人管!」 白文氏:「回來了日子過得怎麼樣?」 香伶:「瞎混吧!詹王府早沒了,如今住了大雜院兒,全靠奎禧他爸寫字賣畫兒,還教了兩家私塾維持呢!」 雅萍:「奎禧呢?」 香伶:「那個不爭氣的,正經活兒子不了,雜活兒苦活兒又拉不下臉去做,動不動就是王爺的後代,一天到晚聽書遛鳥兒鬥蛐蛐兒!」 雅萍發愁地:「這日子怎麼過呀?」 香伶:「所以我得幹活兒,縫縫補補洗洗涮涮貼補一點兒吧!」 白文氏:「還是搬過來吧!」 香伶:「現在可不行了,再不濟也是自己的家!」 白文氏:「可往後的日子……」 香伶:「這不接我媽來了嗎!我得幹活兒,孩子就沒人管了,媽! 跟我回去吧?幫著帶帶孩子!「 雅萍十分高興:「行!沒有過不了的窮日子,可你公公的意思?」 香伶:「是他叫我來的,他身子骨兒不行了,累的!」 白文氏:「關家呢?也不來往幫幫什麼的?」 香伶:「嗨!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更甭提那位姨奶奶了!」 白文氏:「那就回去吧,過不下去再回來!今兒別走了,在我這兒吃飯!」 香伶:「行,我還得見見幾位哥哥嫂子呢!」 詹家大雜院。 貴武東張西望地走進來, 見一個老太太正坐在院子裡打「袼褙」 ,上前問:「請問您呐,詹家住哪屋?」 老太太:「後院兒!」 貴武走進後院,停了步,掃視了一圈兒。詹奎禧背著身蹲在地下,正在拾掇他的蛐蛐兒,窗臺兒上下擺著幾十個蛐蛐兒罐兒。 貴武:「請問,詹家住這院兒嗎?」 已三十歲的奎禧回過頭來:「是這兒,找誰?」 貴武:「詹瑜!詹大爺!」 奎禧:「噢,找我爸爸!哎喲——」蛐蛐兒蹦出了罐兒,奎禧忙追著抓。 貴武:「你爸爸在嗎?」 奎禧邊抓邊說:「不在不在!搗亂麼這不是!」他終於抓住了蹦出的蛐蛐兒,又放回罐兒裡。 貴武:「上哪兒了?」 奎禧頭都沒抬:「到前街去找,擺攤兒呐!」 貴武一愣:「擺攤兒,擺什麼攤兒?」 奎禧:「代人家寫字!」 「噢——」貴武走出了院門。 前街。 路邊,詹瑜擺了個小桌子,藍布圍子上有「代寫書信」四個字。他正給一位婦女寫信,貴武緩緩走了過來,站到桌前。正寫字的詹瑜沒有抬頭:「請坐,您要寫什麼?」 「信!」 「寫給誰?」詹瑜仍低著頭。 「詹王爺!」 詹瑜忙抬頭,驚訝地看著貴武:「你?你又想幹什麼?」 詹瑜把寫好的信交給婦女,婦女謝過,起身走去。 貴武:「這話問的!咱們是親戚呀!你怎麼混到這份兒上了?」 詹瑜:「怎麼了?餓不著凍不著的,挺好!」 貴武:「現擺著一條道兒你不走,知道我那閨女許給誰了嗎?」 詹瑜:「早知道了,她能有個好歸宿,我也放心了,虧了沒落你手裡。」 貴武坐到長凳上:「什麼話!我是她爹,你是她舅,咱倆一塊兒找她去,你比我的面子大,白家不能不認咱這門兒親!」 詹瑜厭惡地:「你長著脊樑骨沒有?當年你落井投石,弄得人家九死一生,這會兒窮了,又厚著臉皮去認親戚,滾滾!瞧著你噁心!」 貴武:「詹瑜,說話客氣點兒!你還當是當年詹王府那麼威風呐?!你這會兒狗屁不是!」 詹瑜:「我告訴你貴武,你也幹點兒人事兒!格格和那個兒子,到現在也沒個下落,你為什麼不去找?!除非你把他們母子倆找到,我絕不認你這門兒親!」 砂鍋居飯館單間。 桌上已擺好了酒菜,穎宇和貴武坐在桌旁等候。 貴武:「老七他不會不來吧?」 穎宇:「不會!說好了的。」 「他都說什麼了?」 「我沒告訴他是你,見了面兒你們自己說。」 「他不會不認我吧?」 「那難說,你不是說請詹瑜一起來說嗎?」 『他不來,還記著以前的仇呢!三爺,大格格和我那兒子,您就一點兒不知道?「 「真不知道,就看景琦的面兒,我還能知道不說嗎!」正說著,只聽外面價計高喊:「裡邊請——白家少東家到!」二人忙回頭。 夥計打開簾兒,景琦走進,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沒說話。 穎宇:「老七,坐!」貴武緊張侷促地看著景琦。 景琦沒坐,看著穎宇:「三叔!這是怎麼回事兒?」 穎宇:「老七,我是中間人,只管傳信兒,這裡沒我什麼事兒,你們談!」 貴武滿臉堆笑:「老七,坐呀!」 景琦坐下,掏出鼻煙聞起來:「武貝勒,什麼時候回來的?」 貴武佯裝很不滿:「別這麼叫我,這麼叫不合適了吧?」 景琦冷笑一聲:「哼!」聞著鼻煙沒抬頭。 貴武求助地看穎宇,穎宇示意他接著說。貴武又裝出一副可憐相:「老七,我從新疆回來是死裡逃生,你瞧我,就一個孤老頭子了,家也沒了,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這都幾月了,我這身上還耍著單兒呢……」 景琦表情木然地聽著。 「都說養兒防老,可我呢?兒子不知何處去,女兒嫁人不見個影兒,誰管我呀?我……」貴武說著哭著,不停地擦淚。 一直聽著的景琦仍不抬頭:「你想怎麼著,要銀子?」 貴武堅決地:「我不要!你不能不認我這個老岳父!」 景琦:「那你得先問問黃春認不認你這個爹!」 貴武也不哭了:「她敢不認!」 景琦:「她怎麼不敢?既是你的親閨女,她怎麼姓黃啊?」 貴武張口結舌:「那不是……當初……你都知道啊!」 景琦:「我不知道!你是她親爹,那親媽在哪兒呐?」 貴武愕然地:「存心不是?……」 穎宇:「那天我說什麼來的?!」 貴武:「三爺!這你全清楚,你得說句公道話!」 穎宇:「別把我摻和進去,剛才我說過了,我是中間人,這裡沒我什麼事兒!」 貴武:「老七,你還記很著過去的事兒吧?有些事兒我是做得不對,現在不一樣了不是!」 景琦:「怎麼就不一樣了,這麼大的事兒,你總得說清楚了吧!」 貴武:「老七,誰都有走窄了的時候,你就算可憐可憐我這孤老頭了,我真是走投無路了!」 景琦站起身:「我做不了主!這是你和黃春的事兒,得問她!」 貴武也忙站起:「行,你叫我見見她!」 「那也得看她願意不願意!」景琦掏出一錠銀子放桌兒上,「二位慢慢吃,飯錢我結了,少陪!」景琦轉身出了屋。 貴武忙追了兩步:「老七!老七!」又回頭看穎宇:「嘿——這就完啦!?」 穎宇:「你呀!找黃春去吧!」 白毛二房院北屋臥室。 黃春正在給兒子試穿新衣服,景琦站在一旁。 「要認你認,我不認!」黃春拽著孩子衣服說。 景琦:「好歹是你爸爸!」 黃春:「你倒挺開通的!他造了孽,叫我受了那麼多年罪,你甭充好人!」 「又不是我爸爸,我充什麼好人兒?!他就在外邊兒門房等著呢,你自己跟他說去!」 「我不見他!」 「我早知道是這麼碼子事兒!」 「知道你還跟我這兒起什麼哄?!」 「你總得給他個回話兒吧?」 「小福子!」黃春叫來了僕人,吩咐道,「拿五兩銀子給門口兒那人,叫他快走!別在這兒給我現眼!」 小福子應聲要走,景琦:「多給點兒吧?」 黃春把眼一瞪:「他給我過什麼?!」景琦不說話了…… 白宅大門道。 貴武接過小福子遞過的一錠銀子用手掂著:「行!行——世道人心!女兒拿五兩銀子打發親爹,行——她有什麼話?」 小福子:「有話能跟我說嗎?」 貴武:「呵——噎我?這五兩銀子是七爺的主意還是少奶奶的主意?」 小福子:「我就管聽喝兒,送東西!別的一概不知!」 「行——」貴武回頭便走,到了門口又站住回頭:「姓白的!我絕不再登你們白家的大宅門兒,總有天你小子得找我來!」說畢揚長而去! 白宅三房院北屋廳。 屋裡一位工人正在安電燈,穎宇轉來轉去地瞎忙活,一大幫孩子敬功、敬業、敬堂、瑞嫻好奇地看著,翠姑也拉著兒子敬生走了進來。 電工爬上了梯子。穎宇囑咐著:「留點兒神,還要什麼?」 敬業:「三爺爺,三爺爺,電燈拿什麼點?」 穎宇:「電燈,電燈,用電點!」 敬生:「用電怎麼點呐?」 景琦扶著白文氏走進來,後面跟著玉停、黃春。 白文氏高興地:「老三!也叫我們看看稀罕兒!」 穎宇:「快來快來!說亮就亮!嘿,怎麼碴兒?快點兒啊!」 電工已下了梯子:「行了,行了!」走到牆邊一扭瓷電門盒,燈亮了。孩子們立刻大叫歡呼。 穎宇又大叫:「滅!」電工一扭開關,燈即滅了。 穎宇:「怎麼樣,二奶奶!安不安?說多少回了,怕什麼呀!」 白文氏:「不會著火吧?」 穎宇:「這是電!來來,都試試,玉婷,你擰一下!」 玉婷:「我不敢!」 「你瞧我!」穎宇來來回回地抒著開關,燈泡隨之一明一滅。 穎宇:「來,試試!」玉婷膽怯地伸出手,快摸到瓷盒了,忙又縮回:「我不敢——」 穎宇:「二奶奶您來!」 白文氏:「我不來,老七,你來!」景琦上前擰來擰去時,孩子們蜂擁而上,叫著:「我來!」「我先來!」…… 穎宇:「來勁兒了不是,別擰壞了。二嫂,院子裡都安上吧,別再點那破蠟了!人家『華記』、『謙樣』、」廣和「都安上了,百草廳也得安,我做主!」 白文氏:「那就安吧!」孩子們拍著手,歡呼著。 「你來!」白文氏招手把景琦叫了出去。 白宅甬道。 走出三房院進了雨道,白文氏才對景琦說:「這事兒怎麼沒跟我說呀?」 景琦:「不是什麼大事兒,就沒跟您說。」 「這不是大事兒嗎?」白文氏走到魚缸前站住,「貴武人品固然不好,可說到頭兒他也是春兒的親爸爸!」 景琦:「媽的意思是認下他?」 白文氏:「認不認在你們,可拿五兩銀子去打發他,未免氣量太小了吧?」 景琦笑了:「讓我叫他老丈人,我老覺著忒滑稽!」 穎宇帶著電工沿牆看線路去了,一幫孩子跟著亂哄哄地跑。 白文氏:「做父母的自己走得不正,難怪兒女們不敬重,你看你三叔,現在好了,當初不也鬧得兒子們差點兒不認他!」 景琦:「一時半會兒怕黃春扭不過這勁兒來,慢慢再說吧!」 奶媽抱著佳莉走來。白文氏說:「快抱過來看看,會說好些話了。」 奶媽抱著孩子:「快,叫爸爸!」景琦忙走上前。孩子卻叫:「奶奶!」白文氏一愣:「哎——叫爸爸,快叫!」 景琦期待地望著佳莉,但她張嘴仍然叫:「奶奶。」 奶媽:「不是奶奶,是爸——爸!叫爸——爸!」佳莉張嘴還是叫:「奶奶!」 白文氏忙說:「這孩子!怎麼光會叫奶奶。」 景琦掩飾著自己的失望:「挺好!從小就跟奶奶親,挺好!」 「外頭冷,抱屋裡去吧!」白文氏打發奶媽抱孩子走了後,又說:「老七,你那位姨奶奶打心眼兒裡頭恨我吧?」 景琦言不由衷地:「她敢!這孩子由媽帶著才叫放心呐!」 白文氏:「甭說好聽的!聽說她又有了?」 景琦:「有了,半年多了。」 白文氏:「嗯,好好照顧她,缺什麼說話,把我屋裡的銀耳、桂圓給她拿點兒過去,按時請大夫給她看看。」 景琦:「是!她什麼都不缺,您甭惦記著。」 白文氏:「女人在懷孩子的時候最嬌嫩,別大意。」 「是!」景琦應著。 楊九紅小院北屋臥室。 楊九紅和黃春正歪在床上小聲嘀咕著,聽到門響一齊回過頭。 景琦拿著大包小包一大堆走進了裡屋,看見黃春一愣:「你在這兒呐?」 楊九紅、黃春忙起身,黃春下了地:「我走啦!」 景琦走到桌前把東西放下:「怎麼我一來你就走?」 「來半天了,回去看看孩子,走了啊!」黃春走了出去。 景琦拿起一包東西:「你看,媽叫我給你拿這麼多補品過來,還真惦記著你!」 楊九紅低著頭似自言自語:「是惦記我肚子裡的孩子吧!」 景琦猛然抬頭看著九紅,似乎沒聽清。九紅則低著頭若無其事的樣子。 景琦追問道:「你說什麼?」 楊九紅平靜地:「沒說什麼!」 景琦凝視著九紅,慢慢走到床前,坐到她身旁,拉起她的手:「你是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了是吧?」 楊九紅:「我要回濟南!」 景琦:「回濟南?你看,就孩子這點兒事兒,你老是想不開,這孩子會說好些話了,一個勁兒地叫奶奶!」 楊九紅忽然捂著臉哭了。景琦趕緊說:「得得!我不該提這事兒,倒惹你傷心了。」 楊九紅固執地:「我要回濟南!」 「不行,你這快要生了,這麼遠的路!」 「我坐火車!我知道現在通了火車了。」 「不行,這些日子我太忙,沒工夫陪你,家裡事無巨細,全得我操心!」 「我知道,我也沒怨你,我要回濟南!」楊九紅神色堅決地抬起了頭。 「你一個人在濟南怎麼行?」 「玉芬不是早回去了嗎!有她照顧。」 「也好,回去一陣也好,我去跟媽說!」 「你不許跟媽說!」楊九紅瞪起了眼睛,十分兇狠。 景琦嚇了一跳,驚訝地望著她。 「她都不認我,我上哪兒去,她也管不著!」 「那總得回稟一聲,你懷著孩子……」 「就因為我懷著孩子就非走不可!」楊九紅的臉上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堅定。 景琦死死盯著楊九紅,似乎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怕生下這孩子又給抱走了!」 楊九紅:「我既能生就能養,我偏要自己養大一個叫人看看,是不是老窯姐兒一定養成一個小窯姐兒!」 景琦猛地站起大怒:「別說了!越說越不像話!」 楊九紅抬起淚眼哀求地:「爺爺,讓我走吧!爺爺,你要是還心疼我,你要是還有點兒人心,就讓我走吧!爺爺!」 景琦被勾起了無限的哀傷,他真動心了,充滿了憐憫悲傷地望著九紅:「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你別叫我爺爺,我聽著慘!」 京城的一個小胡同。 韓榮發挑著個擔子,打著小鼓兒收破爛兒,晃晃地走來。 武貝勒低著頭猛走,故意地往他身上撞,韓榮發忙躲,仍被撞了個趔趄,擔子落地。韓榮發大叫:「你長眼了沒有?撞喪呢你?!」 貴武抬頭:「嘴乾淨點兒!喝了糞湯子了你!」 韓榮發一愣:「喲!敢情他媽的是你!」 貴武:「你小子沒死大獄裡,命他媽真大!」 韓榮發一把抓住貴武:「我還沒找你算帳呢!你攛掇我去白家鬧,上了大堂無憑元據,叫我蹲大牢,你跑新疆吃哈密瓜去了,你小子拿銀子來!」 貴武:「這不給你送銀子來了嗎!」 「拿來!」韓榮發伸出一隻手。 「銀子都這麼好拿,京城裡全成大財主了,告訴你,白家的事兒沒完!」貴武推開韓榮發的手。 「行了吧你,我不幹了,拿銀子來!」韓榮發又一伸手。 貴武一把反抓過韓榮發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胸前:「告訴你說,白家大爺沒死!」 「貴武,別跟我這兒抖機靈了,王八蛋才信你的話呢!」 「聽我說,白家從西安帶回一個兒媳婦兒叫翠姑知道嗎?」 「知道!」 「那是長房長媳,門不當戶不對,憑什麼娶進一個鄉下丫頭來?!」 「哎,這事兒我怎麼沒想到呢?」 「這就是大爺沒死的活證!白家在西安開了百草廳分號,說是報沈家的恩,可這丫頭不姓沈,姓烏,陝西戶縣人,這是報誰的恩呢?!」 韓榮發為之一震:「嗯,有點兒意思了!」 貴武:「西安百草廳派的是景陸去,這可是大爺的兒子,又為了什麼?」 韓榮發大感興趣:「嗯嗯,你往下說!」兩個人的頭湊到了一起。 貴武:「白家在西郊西韓地養了一個老太太,不沾親不帶故,憑什麼養著她,你把這幾檔子事兒連在一塊兒想!」 韓榮發茅塞頓開:「我順藤摸瓜就能找著白家大爺!」 貴武咬牙切齒地:「沒——錯兒!」 韓榮發:「我窮得連嚼穀都沒有了,我去陝西?」 貴武拿出五兩銀子:「這兒有五兩,夠你打個來回兒的。白景琦,他甭美,我這老丈人當定了!拿著挑子!」貴武把銀手塞給了韓榮發。 「去他媽的吧!」韓榮發來了精神,轉身一腳把挑子踢了。 貴武:「行!等著發財吧!」二人向遠處走去。 西安。百草廳門外。 韓榮發還真按貴武的主意跑到了西安。這天他坐在街對面一個小攤前吃釀皮子,兩眼望著百草廳門口。 百草廳門口人出人進,沈樹仁從門口走出上車而去。 韓榮發問攤主:「上車那位爺是百草廳的東家吧?」 攤主:「東家姓白,這位爺姓沈,兩家合著開的,買賣做得好,是我們西安的頭一份!」韓榮發起身而去。 去戶縣的路上。 沈樹仁趕著馬車小跑在土路上。後面不遠跟著一輛平板大車,車上坐著韓榮發和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 趕車的漢子:「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你跑這麼老遠來看病?」 韓榮發:「聽說你們戶縣有位名醫?」 趕車漢子:「你是說十裡堡的烏大爺吧?」 韓榮發:「對,姓烏!」 趕車漢子:「那可是神醫。」 韓榮發:「見過他嗎?」 趕車漢子:「什麼話,我從小落個喘病,二十幾年治不好,一入了冬就沒法過,吃了他五劑藥,除了根兒了!」 「神了神了!」韓榮發伸頭望前看。 沈樹仁的車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跑著。…… 烏家窯洞院。 沈樹仁走上土坡來到小院,大爺穎園正給人看病,見到他點了點頭,沈樹仁逕自向窯洞裡走去。 穎園向病人交代方子時,韓榮發慢慢從土坡走上來。見穎園送走病人後進了窯洞,他佯作求醫也進了小院,四下張望後坐到了石墩子上。 窯洞裡。沈樹仁把銀票交給穎園。 穎園說道:「我這兒過得挺好,以後別送了。」 沈樹仁:「好傢伙,二奶奶的吩咐,我豈敢不遵!」 穎園:「派個人兒來就行了,別回回兒自己來。」 沈樹仁:「自己來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窯洞外。韓榮發注意地打量著四周,見穎園送出沈樹仁,趕忙迎上去。沈樹仁真以為他是看病的,連聲說:「留步,有人看病來了!」 沈樹仁離去,穎園轉身忙讓韓榮發坐,隨手拿過脈枕:「您哪兒不舒服?」 韓榮發:「我哪兒都不舒服!吃不好,睡不著,夜裡心口疼,早上腦袋疼,晚半天肚子老咕哈咕喀叫,想放局又放不出來!」 穎園笑了,忙伸手號脈:「您這病可真個色,您不是本地人?」 韓榮發:「京城來的,聽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穎園:「咱們同鄉!」 韓榮發:「您怎麼會跑到這窮地方來了?」 穎園遲疑了一下:「一言難盡!」 韓榮發:「京城裡呆不下去了吧?」 穎園一愣,抬頭迅速望了一眼韓榮發,忙又低頭把脈,不再搭話。 韓榮發死死盯著穎園:「咱們不但是同鄉,還是同行!」 穎園警惕地望了一眼韓榮發:「噢?」 韓榮發:「我是北京『隆盛』藥行的夥計,米陝西看看藥材,有些事兒還得請您指教!」 穎園:「不敢!『隆盛』的錢掌櫃還好吧?」 韓榮發一愣:「錢掌櫃?」忙隨機應變地:「啊——好,挺好的。」 穎園:「他兒子都有三十多歲了吧?」 韓榮發:「可不是,三十二!」 穎園號脈的手立即離開了:「您什麼病都沒有!您不是來看病的廣韓榮發:」不看病我幹什麼?「 穎園:「『隆盛』掌櫃的不姓錢,他也沒兒子,只有個閨女!」 韓榮發忙站起身:「您逗我,您逗我是不是?……」邊說邊往後退。 穎園審視地望著韓榮發。 「您老多保重!」韓榮發說罷轉身快步離去。 穎園十分惶惑地望著…… 北京廣和樓戲園。夜。 臺上已是電燈照明一片雪亮,萬錠菊和齊福田在唱《二堂舍子》。 樓上包廂裡只有玉婷一個人,已是熱淚盈眶,不住地擦眼淚。 萬筱菊大段念白,招來全場喝彩,樓下叫好聲最大的還是景琦。 玉婷擦著眼淚叫好! 忽然樓下後面大亂,有人站起往外跑。景傳和前面的人都回頭看,不少的人站起往後看。 不知誰大叫:「桂春兒要進城殺漢人啦——」「黃興占了武昌城了——」「孫大炮要打北京啦——」…… 場內電燈突然滅了,一片黑暗,人們慌不擇路地往外跑。景琦也趕忙朝外擠著。 樓梯口,女客們擁下樓。夥計大喊:「別擠!堂客下樓啦——回避啦您呐,堂客——」 玉婷裹挾在人群中狼狽下樓,景琦見到她,忙大聲叫:「玉婷!玉婷——」 玉婷叫著:「哥——我在這兒!」 夥計大喊:「別擠!堂客下樓啦——」一個被擠得暈頭轉向的觀眾大喊:「別窮講究啦!還堂客下樓呐,下你媽的樓!」 景琦擠到玉婷身邊,保護著她奮力向外擠去。兩人好不容易擠出了戲園子門口,要下臺階時,玉婷忽然大叫:「鞋!我的鞋!」景琦一把將她抱起扛在肩上:「行了妹子,還鞋呢?!回家我給你買新的吧!」 景琦扛著玉婷來到馬車前,將地扔到車上,趕忙跳上趕車而去。 這時人群亂哄哄湧過,幾輛馬車擠在一起,互相叫駡著。 玉婷仍在車上大叫著:「我的鞋!我最好看的一雙鞋——」 白宅敞廳。夜。 廳裡亮著電燈,全家人都集中在敞廳,正聽三爺穎宇講述:「大清要完了,國民軍在武昌起義,孫大炮知道嗎?就是孫中山,在廣州也鬧騰起來了,朝廷連個可用的人都沒有,一塌糊塗啦!」 白文氏:「會不會又鬧得跟庚子年似的?」 穎宇:「難說!可也沒那麼快,武昌離這兒遠著呢,長江邊兒上呐!」 景琦扛著玉婷小跑進來直進敞廳,將她放到椅子上,眾人圍了上來。 白文氏驚訝地:「怎麼了這是?!」 景琦氣喘吁吁地:「其實沒事兒,就是斷了電了,戲園子亂了套,玉婷愣把鞋擠丟了。」 玉婷:「嚇死我了!萬筱菊的《二堂舍子》還沒唱完呐!」大家全笑了。 白文氏:「什麼時候了還萬筱菊?打今兒起,沒事兒都別往外跑!」 燈突然滅了,一片黑暗。 景椅:「哎,怎麼回事兒?」 穎宇:「大清真是要完了!」 自從京城裡傳開了南邊兒已然起事鬧起革命,孫大炮要打北京之類的消息,北京城就沒有過好天兒,一連數日總是沉在灰濛濛的愁雲慘霧裡。 白宅的人自然也憂慮不安,人們擔心這大宅門兒裡可別出什麼事兒。 怕什麼來什麼。這天大清早兒,秉寬走出門房下閂開門,低頭見地上扔著個帖子,忙拿起走向裡院上房屋,交給了二奶奶。 白文氏打開帖子一看,只見上面寫著:「『百草』落西安,沈家冒名擔,戶縣行醫忙,大爺養天年。」當下大驚:「這是誰走了風兒?」 景琦在一旁看著帖子,想了想道:「這可是知根知底兒了!」 「景琦!你得趕快去西安!」 「別急,去了也沒有用,您還記得我小時候嗎,叫人綁了票兒?」 「那不是要敲咱們一筆銀子嗎?這可不一樣!」 「可這是一個人寫的!」 「貴武?!」 「就是他!」 「你看,出事兒了吧?!你把他逼到絕路上,他也不叫咱們好好兒活,虧他怎麼知道得這麼准!」 「您甭著急,我找他去,他未必想弄到大堂上去,不過是想叫我認他這個老岳父,他跟咱們是親家,何必害他自己女兒呢?!」 「還是小心點兒好,派個人去西安,叫大爺先躲躲!」 「他真要想害咱們,現在躲已經來不及了。」 「這件事兒幾起幾落,可經不住再出事兒了!」白文氏憂慮地看著景價。 「知道……我去了!」景琦明白,這件事兒的關鍵人物是貴武。 砂鍋居飯莊單間。 桌上已擺好了酒菜,景琦和穎宇坐在桌旁等候。 景琦:「三叔,他不會不來吧!」 穎宇:「不會!見了面兒你可別犯三青子,順著他來。」 景琦:「我知道!」 穎宇:「大爺這事兒連我都瞞了?我還當他真死了呢。」 景琦:「無論如何您還得咬死了說不知道!」 穎宇:「我現在說不知道還頂個屁用啊!貴武一知道,半個北京城都知道了!」 「裡邊兒請,武貝勒爺到!」外面傳來夥計喊聲。 緊跟著門簾掀起,貴武出現了。昂胸腆肚,故意擺出一副流灑架勢,揚著臉兒:「誰找我呀?」轉眼看見景琦,裝得很驚訝:「老三!這是怎麼回事兒?」 景琦忙站起:「我找您!」 穎宇招呼著:「坐坐,真不失約,這些日子忙什麼呢?」 貴武大模大樣坐下:「我有什麼可忙的,幫人家跑跑腿兒說個和兒,掙點散碎銀子糊口唄!」 景琦拿過貴武面前的酒杯,斟滿舉起:「我先敬您一杯。」 貴武:「別介!白七爺,今兒怎麼這麼客氣呀?」 景琦:「您是長輩。小輩兒的有什麼失禮失敬的地方,您多包涵。」 貴武:「喲,不敢當,我算什麼呀?養個閨女姓了黃,找個女婿吧,又找不著丈母娘!我算哪棵蔥啊!」 景琦求助地望著穎宇:「三叔,您得說兩句!」 穎宇:「別別,我是中間人,別把我摻和進去,這裡沒我!」 貴武:「我說,白七爺……」 「您別這麼叫我!」景琦以晚輩人的謙卑口氣道。 「我該怎麼稱呼您?」貴武臉上浮現出得意的一絲陰笑,帶著嘲諷。 「景琦!」景琦完全像聽長輩訓斥的孩子,低下頭來。 貴武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景琦,小子!老老實實跪地下給我磕仨頭,該怎麼叫你怎麼叫!」 就著這一拍,景琦忙站起:「那不應當的嗎!」說罷毫不猶豫地跪下,便嘭嘭地磕了頭,邊磕邊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白景琦拜見岳父大人,這廂有禮了!」 貴武聽得直愣眼兒:「怎麼聽著跟戲臺上的詞兒似的,你是誠心誠意嗎?」 「頭都磕了,還有什麼假的不成!」穎宇也用京韻白說著。 貴武點點頭:「行了,別跪著了!」 景琦看著貴武:「您沒叫我起來,我不敢起來!」 貴武得意了:「起來吧你,別跟我這兒裝了!」景琦這才站起來。 貴武:「我可告訴你,你小子別拿我這老丈人當冤大頭,刀把子在我手裡捏著呐!要說這事兒跟我沒關係,咱們一家人能害一家人嗎?」 景琦:「是是!」 貴武:「全是韓榮發那小子攪和的!」 景琦一驚:「啊?!又是他,這小子從哪兒又鑽出來了?」 貴武:「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正格兒的,你得拿出點兒銀子先打發他!」 景琦:「好說,岳父大人一句話!」 貴武:「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來事兒啊?」 景琦不搭他這話碴兒:「姓韓的要是不依不饒呢?」 貴武一抬頭一撇嘴:「他敢!——跟咱們白家做對,他不想活了他!我擠出他的蛋黃子喂蒼蠅!」三人大笑中,穎宇舉起酒杯:「來來來,一醉方休!」 楊九紅小院。早晨。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小福子和紅花正往車上裝行李。景琦匆匆來到車前,沒好氣地問:「小福子,誰叫你來的?」 小福子回道:「少奶奶叫來的!」 景琦斥責道:「胡鬧!把東西卸下來!」 小福子和紅花相視無奈,只得聽話卸行李。景琦轉身沖進院裡。 北屋外間。楊九紅正在彼一件大斗篷,景椅進屋生氣道:「你怎麼跟我都不打招呼就要走?」 楊九紅:「跟你招呼,你還能叫我走嗎?」 「我不說了叫我想想嗎?」 「多少天了,你想好了嗎?我現在跟你打招呼,我要回濟南,行嗎?」 景琦頹然地坐到了床上,無言以對。九紅道:「你無非害怕我一走,你沒法兒向你媽交代是不是?」 景琦:「這些日子她一直惦記著你呢,老問起價,我怎麼好說你要走呢?」 「要是沒有我肚子裡這孩子,她會惦記我?我死了都沒人管。景琦呀!你要是不叫我走……」九紅忽然咬牙切齒,毅然決然地:「這孩子生下來我掐死他也不會叫別人抱走!我說到做到!」 景琦完全震驚了,充滿恐懼地望著楊九紅。 楊九紅毫不回避地兇狠地望著景琦,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拼命勁兒。 景琦完全相信了,大叫:「小福子!」 正往回搬東西的小福子跑了進來:「七爺!」 景琦吩咐:「把行李裝回去!快送姨奶奶去火車站,只當我不知道有這回事兒!」說罷轉身快步離去。 楊九紅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沖著站在一旁的景琦,突然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不知道?你學著跟媽說瞎話了是不是?」 景琦:「媽!您就讓她走吧!」 「不行!把孩子生下來,她愛上哪兒上哪兒,死了我都不管!」 「她……是坐火車走的,追不上了啊!」 「我知道她剛走沒一會兒,我還知道火車八點一刻才開!你現在去!」 「媽! 白文氏逼視著景琦。景琦低著頭一動不動。白文氏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了,突然扭著臉兒大聲向屋外喊:「胡總管! 景琦忙攔住:「媽!」 白文氏回頭恨很地看著景琦。 景琦勸道:「媽!您千萬別生氣,我去我去,我這就去車站把她追回來!」 北京。正陽門火車站。 火車停在月臺上。小福子和紅花正往車上搬東西。楊九紅站在月臺上,神色疲憊,哀傷地望著火車。火車發出長鳴,九紅剛要上車,忽然傳來景琦的喊聲:「九紅——九紅——」 九紅聞聲一震,驚訝地轉過身來,望著氣喘吁吁跑到面前的景琦,九紅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難言的苦笑。景琦滿臉無奈地望著九紅,九紅明白了,突然身體搖晃了一下,萬分失望地轉過臉去。 景琦充滿眷戀和歉疚地望著楊九紅。 「是你媽叫你來追我回去?」九紅回過頭問道。 景琦默默地點了點頭。九紅喃喃地:「命啊,命!我跟你回去! 我跟你……「猛然間火車又響起刺耳的汽笛聲。 景暗突然大叫:「你還囉嗦什麼,還不快上車!」 楊九紅抬頭驚詫地看著景琦,一下子愣住了。 景琦百感交集:「走吧!」 楊九紅如夢方醒:「爺爺!我沒看錯你!爺爺!你回去怎麼跟媽交代?!」 景琦大吼著推了她一把:「快走!」 九紅感受到了景琦真誠而堅定的目光,轉身走向車廂,淚如泉湧。 景琦呆呆地望著。車廂掛鉤相互撞擊後,列車緩緩移動了,在撕心裂肺的汽笛聲裡漸漸遠去…… 楊九紅返回濟南不久,天下大變。革命黨人發動的辛亥革命,果然革了大清王朝的命。孫文並沒有帶著大炮打北京,而是在南方成立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了第一任臨時大總統。民心所向,不可抗拒。隆裕皇太后頒佈詔書,宣告宣統皇帝退位,還政於民。統治中國長達二百六十七年的滿清王朝徹底壽終正寢。 成為中華民國國民的白景琦,毫不猶豫地響應政府號召,成為白家大宅門裡第一個剪掉辮子的人。 大宅門掀開了新的一頁。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