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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白宅敞廳。夜。

  依然是兩桌酒席。景琦給景怡斟酒:「大哥!這杯酒我給你壓驚。」

  白文氏:「就問了你這麼幾句淡話就把你放回來了?」

  景怡:「韓榮發咬死了說我爸死的那天晚上,從死囚車裡放出來了,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朱順把我爸爸救走了。大理寺貪贓賣放!」

  白文氏:「你是急麼說的?」

  景怡:「我說沒這麼回事!死囚怎麼能出得了大獄呢?」

  「哎,那天晚上是去了詹王府……」穎宇不知不覺說走了嘴。

  白文氏瞪著穎宇:「三爺,有這麼回事兒嗎?」

  穎宇立即醒悟:「啊?噢!對——對對!沒那麼巴宗事!明明死在大獄裡了嘛!」

  景怡:「堂上老爺就沒容韓榮發說話,只說詹家在新疆,嚴爺、朱順已死,查無實據就退了堂了。」

  白文氏:「查無實據……可並非就坐實了,不過是使了銀子的緣故!」

  穎宇:「甭想那麼多!人放回來了就好!我們老五進了總理事務衙門,跟端大人很熟,有什麼事兒可以托他!」

  「韓榮發說大理寺貪贓賣放!他這不是自己嘬死嗎!你們都聽著!」白文氏愈說聲音愈大,吃飯的人都回過頭來,「那天晚上大爺去詹王府看病的事兒,誰也不許說,說出去不是把大理寺的老爺們都得罪了嗎?!根本就沒那麼回事兒!」

  關家客廳。

  關少沂無比厭惡地望著韓榮發:「這都二十多年了,怎麼又把這老賬翻出來了?」

  韓榮發:「關大爺!白大爺死的當天,你不是也覺著其中有詐嗎?」

  關少沂:「我是不大信,可並沒什麼證據!」

  「我就是證據!我爸爸就是替白大爺死的!」

  「這不能光憑你一張嘴說了算!」

  「關大爺!要是沒這麼回事兒,白家憑什麼養了我好幾年?二奶奶親口跟我說的!」

  關少沂著實吃了一驚,他審視著韓榮發,終於又恢復了理智:「告訴你,姓韓的!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白家到底跟你有什麼仇?你沒完沒了的跟白家做對!」

  「他們恩將仇報!把我趕出來了!白家沒一個好東西!」韓榮發咬牙切齒。

  關少沂不客氣地:「你也不是好東西!」

  韓榮發:「我不是好東西,你不就為了香伶的事兒恨我嗎?可八國聯軍進城的時候,我沒帶著洋兵砸你們家!我沒帶著洋人糟蹋你媳婦兒!」

  關少沂大怒:「住口!無賴!走你的吧!」

  韓榮發站起身:「我走!行!我走!虧了你還是書香門第,媳婦兒都讓人給弄了,你還有臉活著,虧你還是個男人,我都替你臊得慌!」

  「滾!」關少沂氣得直哆嗦,大吼一聲。韓榮發忙向門外走去,到了門口又站住回頭看關少沂。

  「姓關的!放著深仇大恨你不報,跟我耍威風!你爸爸是翰林院的編修,只要一道密折兒上到老佛爺那兒,還要什麼證據?那就是白家遭報應的時候到啦!你自己掂量著辦!」韓榮發說罷轉身離去。

  關少沂的姨太太肖月蘭拉著十多歲的關靜山從後堂急急走了出來,見關少沂氣得不知如何發洩,滿屋亂轉,連聲罵著「小人」,便問:「罵誰呢?」

  關少沂狠狠地:「姓韓的!真是唇沒祖宗,丟盡了人,我要叫他家破人亡!」

  肖月蘭:「姓韓的?」

  關少沂不知不覺又怨恨起白家來,大叫:「姓白的!」

  白宅二房院北屋。

  白文氏面色憂鬱地望著景琦:「去!把家裡人都叫到敞廳!」

  「先別急吧,還沒到這個地步。」景琦勸道。

  白文氏:「媽經過的事兒太多了,出了事兒一定先往壞處想,真到事情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要往好處想,在西安沈先生還勸我把大爺的事兒挑明瞭,虧了我留了個心眼兒,你看有多懸!」

  景琦:「可我大爺的事兒死無對證,只要他們找不到大爺,這案子就永遠也落不實!」

  白文氏:「理是這個理!可景怡得受點兒罪了,去吧!都叫到敞廳去。」

  工夫不大,在敞廳裡聚齊了全宅的男人,白文氏坐在中間,看著眾人:「關家的人上了一道密折兒,把咱們告了,老佛爺發了大脾氣。

  看來景怡免不了這一難!「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嚷開了:」這是無中生有,陷害忠良嘛!「」死無對證的事兒怎麼能濫定罪名呢?「」托人!咱們也上摺子跟他幹!「」 大爺到底死了沒有? 「」當然死了!「」那咱們怕什麼?「」沒這個道理!「……

  穎宇高聲地:「別亂!別亂!聽二奶奶把話說完了!」

  白文氏:「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這是沒什麼理可講的,萬一景怡有個三長兩短,以後大房的事兒,二房,三房義不容辭,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替大房分憂!」

  景怡:「二嬸兒,何必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白文氏:「我心裡最清楚!這回比二十五年前來得更兇險,托人使銀子都沒用了,往最壞了想吧!」

  穎宇:「那倒是,老佛爺隨便打個盹兒,說句夢話,那就是聖旨,誰再說什麼也沒用了。」

  白文氏:「萬一老號保不住,景琦的瀧膠莊要支應三個房頭的開銷,明兒就派人去濟南,把銀子提過來,打點景怡的官司!」

  景琦:「是!我一會兒就去辦!」弟兄們無不感動。

  白文氏:「翠始要生了,身邊兒萬萬不可離開人!」

  穎宇:「放心,我們那口子天天那兒盯著呢!」

  白文氏:「我雖然說了這麼多不吉利的話,是有備無患,都給我打起精神來!這場官司,咱們非打贏不可!」

  一切果然不出白文氏預料,又一場劫難降臨白家。

  在白宅聚會議事的第二天,百草廳就被提督府的人貼上了封條;景怡也被兵勇押走下了大獄。通往藥場的月亮門,又一次用磚砌起封死了。

  每當遇到吉凶大事,即率全家祭祖,祈求列祖列宗並上蒼護佑降福消災,已成白家的族規。但當這次白文氏帶領全家去祖先堂跪拜,對著那身背藥箱、露出一絲嘲弄微笑的先祖遺像叩頭時,突然傳來了響亮無比的嬰兒降生的哭聲。

  白文氏先是一愣,繼之流出了淚水,苦澀憂愁的臉上浮現出笑意,她知道,這是翠姑為景怡生下了兒子。景怡有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也死而無憾了。最讓她欣慰的是,早就知翠姑要臨盆了,可不早不晚,可可兒在全家人叩拜祖先時生下景怡之子,這是偶然還是徵兆?莫非白家將再次否極泰來,平安扛過危難麼?

  白文氏打定主意,祭祖一罷,即去看望翠姑。

  白宅大房院北屋臥室。

  翠姑靠在炕上奶孩子,白文氏坐在炕沿兒上,白方氏坐在一旁。

  「按敬字排行,這孩子就叫敬生!」白文氏撫著孩子說。

  翠姑輕拍著孩子:「好兒子,有名兒了啊!敬生啊!」

  白文氏:「你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千萬不許胡思亂想!」

  翠姑:「二嬸兒您放心,您用不著弄那麼多人一天到晚看著我,我才不會尋死呢!」

  白方氏松了一口氣:「你說這話我就放了心了!」

  翠姑:「我幹嗎要死?我要把這孩子養大,是誰害的景怡,我叫他長大了給他爸報仇!」

  白文氏震驚,充滿欣賞和敬佩地望著翠姑,說:「報不報仇的那是後話!三奶奶,你聽聽,到底是鄉下來的姑娘,心胸就是不一樣!」

  嚴冬來臨,冰雪覆蓋北京城。街道、房屋一片雪白。

  百草廳前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一個賣凍柿子的老頭兒提籃緩緩行走,有氣無力地吆喝:「凍柿子啦——一個冰核兒的凍柿子——」他剛過去,一個老態龍鍾,戴破氊帽,鬍子拉碴,穿一件髒得發了黑的光板兒羊皮襖,挎著一個包袱的人,步履蹣跚地走來。他是朱順。……

  南記白家老號。

  「南記」門口一片雪白。景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呆呆出神,注視著對面依然貼著封條的百草廳。

  朱順弓腰駝背,艱難地走到百草廳門口,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半天沒起來。

  坐在窗口的景雙見狀一驚,忙招呼兩個夥計一起跑過去,將來順扶起,抬進了「南記」前堂。

  景雙將朱順放到椅子上,夥計端來一碗熱水。

  「老爺子,先喝口熱水!」景雙接過碗,喂朱順喝水。須臾,朱順醒了,睜開兩眼。

  「老爺子,沒事兒吧?」景雙問道。

  朱順坐直了身子,將挎著的包袱扔到地下:「凍的!凍的!天兒冷得邪乎,沒事兒!」

  景雙:「您家在哪兒,我叫夥計送您回去!」

  朱順:「用不著,歇會兒暖和暖和就行了。」

  一夥計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進來,送到老人面前:「老爺子,趁熱吃碗面!」

  朱順:「這真過意不去了。」

  景雙:「吃吧,出門在外不容易,這麼大歲數了!」

  乘朱順吃面,景雙忙去里間賬房取出十吊錢,待老人吃完,將錢交給朱順。

  「不行不行,吃完了還拿,像話嗎?!」朱順使勁兒往回推。

  景雙:「您拿著,往後您只要路過這兒,就進來歇個腳兒!」

  朱順:「那我多謝了,少掌櫃的!」

  景雙:「老爺子,還是送您回去吧,別在半道兒上……」

  「不用不用,這就夠麻煩的了,回見您呐。」朱順站起向外走,人們往出送。

  來順自言自語叨叨著:「好人呐,都是好人響!」邊道著謝走了。

  望著朱順蹣跚的背影,夥計感慨地:「雙爺,您沿著城根兒瞧瞧去,就光這片兒,收屍的拉了兩車了。」

  景雙歎息一聲,和夥計回到店裡。剛坐到椅子上,忽然發現椅旁撂著老人那包袱,忙拾起:「哎呀!這位老爺子的包袱!」

  夥計掉頭跑到街上,早沒了老人蹤影。

  夥計回到店裡:「影兒都沒了。」

  景雙:「這可麻煩了。」

  夥計:「沒事兒,呆會兒他還不得找回來。」

  「那倒是!打開看看,要是有個住處什麼的,咱們給送去。」景雙說著打開包袱,只見是一套長袍馬褂,一翻衣服下面,露出了一封信。

  拿出一看,信封上寫著:白家老號白文氏二奶奶親啟。

  景雙愣愣地看了看信和包袱,忙又將包袱包好。

  「你們盯著點兒,那老頭兒要是回來千萬留住他!我有事兒回去一趟。」景雙說罷匆忙轉身跑出大門。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

  白文氏將包袱打開,只翻看了一下衣服便驚訝地抬起頭。

  景雙和景琦都奇怪地望著。

  白文氏:「這個人多大年紀了?長得什麼樣兒?」

  景雙:「有六七十歲了,穿一件大羊皮襖,捂得挺嚴實,模樣兒沒看清,鬍子拉碴的!」

  白文氏若有所思:「行了,你回櫃上吧,沒事兒了,這人再來一定留住他。」

  「我都吩咐過了,我走了!」景雙出了門。

  見景雙離去,白文氏低聲對最簡:「知道這是誰的衣服嗎?」

  景琦:「誰的?」

  「你大爺的!他坐大獄的時候,我送去的。」白文氏說著拆信。

  景琦:「這會是誰送來的?」

  白文氏拆開了信,把信紙展開,景琦忙湊近前看,只見信紙上寫著:西韓地,村西頭,大柳樹,張韓氏。

  白文氏低聲道:「這一定是朱順,還活著,他想幹什麼?」

  景琦:「會不會是韓榮發那小子設的套兒?」

  白文氏:「嗯!不能不防,可這套衣服,姓韓的絕弄不來。可真要是朱順出面,這案子就有轉機!」

  景琦:「我去一趟!」

  白文氏仍在思考:「朱順為什麼不露面兒呢?這位張韓氏必是當年頂大爺死名的韓家的親人!」

  景琦:「也許朱順有什麼難處不好露面兒,約咱們去西韓地跟他見見?」

  白文氏下了決心:「無論如何得去,你帶上秉寬,悄悄兒的,別招搖,警醒著點兒!」

  景琦:「我知道!」

  白文氏:「多帶上點兒銀子!」

  離開白文氏,景琦和秉寬扮成農人模樣,乘兩匹快馬,奔向郊鄉西韓地去尋找朱順。

  來到西韓地,在枯枝欲墜的大柳樹旁,果然見到孤零零兩間土屋。從土煙囪冒出的一縷白煙,似乎靜止在雪後無風的天地間,愈發加重了「鳥飛絕,人蹤滅」的淒清沉寂。離土屋還有段路,景琦便叫秉寬下馬,兩人牽馬悄悄接近土屋後,景琦吩咐:「你先進去看看都有什麼人?架勢不對就打個謊趕快出來!」

  西韓地張韓氏家內。

  秉寬走向土屋,一推開門,滿屋子煙就讓他眯起了眼。屋中很暗,什麼也看不清,好一會兒,才看清了正在土灶旁拉風箱的張韓氏。

  她沒有回頭,說:「順兒,回來啦?」

  秉寬環顧屋內,並無旁人,便來到她身邊:「大媽!」

  張韓氏扭過頭:「喲,你是誰呀!」

  秉寬說:「過路的,就您老一個人兒呀?」

  「有個兒子!」

  「就是您剛才叫的順兒吧?」

  「你是他的朋友吧?他昨兒出門兒一天一夜沒回來,出什麼事兒了?」

  水開了,冒出蒸氣。老人把柴火撤了出來,又伸手在灶臺上摸碗,秉寬這才發現她是個瞎子,「大媽您眼神兒不大好?」

  「瞎了多少年了,虧了朱順兒,沒他我早死了,坐吧!」

  「大媽,我們外頭還一個人呐,想尋口水喝!」

  「叫他來吧,這不水剛開。」老人說著將兩隻碗放到灶臺上。

  秉寬出了土屋,對候在門邊的景琦說:「就老太太一個人兒,朱順是她兒子!老太太是瞎子!」

  景琦奇怪:「張韓氏?兒子怎麼叫朱順?」

  「我也納悶兒呢!」

  「你先別進去,我問明白了再說,萬一出了事兒,你別管我,趕快回去報信兒!」

  「那哪兒成啊!」

  「我帶著槍呢!」景琦推門進了土屋。

  「大媽!」景琦坐到老人身旁。

  「來來,天冷,快喝口熱水。」老人樸實地招呼說。

  「謝謝大媽,日子過得還行吧?」景琦端起碗焐著手,仔細端詳老人。

  「過得去!」

  「兒子幹什麼的?」

  「鄉下人還能幹什麼?種地唄!」

  「他這一出去,也沒個人兒照應您?」

  「從來沒這樣過,一天一宿不回來!說是進城了一筆舊債!」

  景琦為之一震:「你們欠誰的債了?」

  老人說:「說是別人的債,他去給說合說合。」

  景琦頓悟:「大媽,您還有個兒子叫韓榮發吧?」

  老人歪著頭:「韓榮發?沒有!聽都沒聽說過!」

  景琦仍不放心:「要不是遠房的什麼親戚?」

  「一個親人也沒有,我是個老絕戶,朱順也是我的乾兒子!」老人說得很肯定。

  景琦放了心:「老太太!韓家和京城百草廳白家有一筆老債吧?」

  老太太一下子抬起頭,張著嘴愣了半天才說:「你是什麼人呐?」

  「大媽!我是白家的老七,光緒十年下大獄的穎園是我大爺!」

  老人的手在發抖,碗中的水也撒了出來,景琦忙接過放到灶臺上,只見老人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景琦:「大媽,韓家是白家的大恩人!」

  老人渾濁的眼睛裡滴下了淚:「什麼恩人?一個死了的人!」

  景琦忙起身走到門口,開了門招手叫秉寬過來。

  老人:「你們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秉寬進屋,景琦要過他拿著的一包銀子。「你去吧!」景琦又將門帶上,走回灶台分將銀子交到老人手中:「我今天帶的不多,就五十兩銀子,您先留下。」

  老人:「我跟朱順兒說過,施恩不許求報,永遠不許驚動你們府上,朱順兒這才認了我這乾娘,有他養活我就行了。這銀子你拿回去!」

  景琦:「這是我媽叫我送來的,您非收下不可,我媽找朱順大哥十幾年了。等他回來,千萬叫他到我們家來一趟,有好些個事兒要求他,和他商量呐!」

  老人:「行!我告訴他!」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夜。

  一回來,景琦就去見白文氏。

  景琦:「一直到天黑,朱順也沒回來!」

  白文氏:「既是來說合,他躲起來幹什麼?」

  景琦:「說不清!他把老太太的住處告訴咱們,准是托咱們照應老太太!」

  白文氏:「這個老太太咱們一定得管到底,不能再讓人家受一點兒委屈,明兒派個人過去專門侍候她,朱順一露面兒就全清楚了。」

  「媽,您還沒看出來?朱順大概不會露面兒了。」

  「這是為什麼?」

  「他照顧老太太這麼多年,冷不丁子一走又送來這封信,明擺著把老太太托給咱們了,他說進城了一筆舊債,就是做了萬一回不來的打算!」

  「他怎麼了這筆債,除非去大理寺自首!」

  「那太愚了,弄不好他自己也折進去!」

  「可韓榮發是冒名頂替的混混兒,只能朱順去說,咱們去堂上說,不成了不打自招了嗎?」

  「朱順想到這一層了,才把韓家老太太托給咱們!」

  「要是這樣,這人情可就大了,咱們怎麼還得清呐!」

  「施恩不圖報,他這是萬不得已豁出去了。」

  「反正朱順進了城,既是來說合,就不能不露面兒!」

  大理寺。

  朱順完全變了模樣,他穿戴整齊,臉上刮得乾乾淨淨,腰板挺直,昂首闊步地走進了大理寺的大門。

  這天當值的是位姓貝的師爺。聽傳達說有人來自首,當下就在簽押房和朱順見面兒。

  朱順筆直地站在桌前。貝師爺奇怪地上下打量著泰然自若的朱順,咳了兩聲:「你是說,你是來自首?」

  朱順:「自首!」

  貝師爺:「你犯了什麼事兒了?」

  朱順毫不含糊地:「貪贓賣放,賄賂公行,私殺囚犯,毀屍滅跡!」

  貝師爺嚇了一跳:「你是幹什麼的?」

  朱順:「我在刑部當差的時候,還沒師爺您呢!」

  貝師爺冷笑:「老前輩?」

  「不敢,朱順!大獄的牢頭兒!」

  「說說,你怎麼貪贓賣放了?」

  「貝師爺,您知道光緒十年白家出了一檔子大事兒嗎?」

  「不是百草廳白家嗎?聽說過,他們家大爺判了斬監候!」

  「現如今這案子又倒騰回來了!?」

  「沒錯兒!白景怡押在大獄裡呢!他爸爸叫人偷樑換柱救走了,下落不明!」

  「他冤枉!」

  「你怎麼知道?」

  「他爸爸死了,是我理的!刑部大獄嚴爺經的手!」

  貝師爺大為驚訝:「這麼說,你是當事人了?你又不在刑部大獄!」

  「我和嚴爺是生死之交,整個兒的事兒是他和我商量著辦的!」

  「這裡邊有什麼過節兒?」

  「說來話長,這案子牽扯的人多了,誰也脫不了干係,你別說我犯上!」

  「你說你的!」

  「詹王府老福晉病了,非要死囚穎園看病,詹王爺在宮裡給李總管使了兩萬兩銀子,偷偷把穎園從死囚牢裡放了出來,貪贓賣放,該當何罪?!」

  貝師爺驚呆了。

  朱順繼續道:「詹府與白家有深仇大恨!他們給穎園喝的水裡下了砒霜,白大爺回到獄中七竅流血而死,私殺囚犯,該當何罪?!」貝師爺已聽得目瞪口呆。

  朱順:「詹王爺怕大理寺、都察院規部追究,給每位大人送了一萬兩銀子。賄賂公行,該當何罪?!我和嚴爺也各得了一千兩,連夜埋了穎園,毀屍滅跡,這又該當何罪?!」

  貝師爺完全傻了:「老前輩,你把李總管和幾位大人全扯進去了!」

  「這裡沒白景怡什麼事兒!您放了他,把我關起來正合適!」

  「你這是真的假的?」

  「我情願一死還說什麼假話,白家大爺死了,不能再叫人家兒子屈死!」

  「這要是抖落出去,事兒可就大了!」

  「您要不怕,就抖落出去,老佛爺知道了,恐怕李總管和幾位大人都不大體面吧!」

  「何止是不體面,朱大爺!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嚴爺死了,我不說,那就只有你知道!」

  「求求你千萬別說出去,容我和推丞大人回稟一聲。」

  「我是來自首的,你先把我關起來!」

  「別!別叫我為難。」

  「甭為難!把韓榮發抓起來,告他個敲詐勒索,捏造誣陷,幾位大人都沒事兒了,老佛爺那兒也好交代。」

  「朱大爺,我全明白了,您快走!走得越遠越好,您大概也知道什麼叫殺人滅口吧!」

  「知道,我不怕死!只要判得不公,我就去大理寺擊鼓鳴冤!」

  「有怕死的!這個案子咱們重新打鼓另開張吧!」

  白毛二房院臥室。夜。

  黃春正拍著敬業哄他睡覺,石元祥坐在靠門口的凳子上。

  黃春:「七爺不在,濟南那邊全都靠你了。」

  石元祥:「七爺這麼抬舉我,我還不該盡力?!」

  黃春:「生意還好吧?」

  石元祥:「好得不得了,不光是東北、西北,南邊的銷路也打開了,瀧膠莊的呂掌櫃說,不管北京這邊出什麼事兒,濟南那邊兒全包了,絕不會叫府上為難!」

  黃春:「要不仗著濟南,這兒的日子可真是沒法兒過了。」

  石元祥:「那件事兒您再想想,姑奶奶她們明兒晚半天就到,叫您趕快拿個主意!」

  黃春歎了口氣:「嗨,這事兒我可做不了主,得聽二奶奶的!」

  景琦撩簾走了進來,石元祥忙站起:「七爺好!」

  景琦:「喲,你來了!銀子帶回來了嗎?」

  石元祥:「帶回來了!」

  黃春:「不光銀子帶回來了,您那位堂姐來了,把楊九紅和你的寶貝女兒也帶來了。」

  景琦一愣:「啊?這是幹什麼?」

  石元祥:「我哪兒敢問呐!」

  景椅:「嗯,辛苦了,你先歇著去吧,好些事兒呢,明兒再說。」

  「是!」石元祥答應了一聲,忙走了出去。

  景琦:「這是什麼時候?家裡這麼亂,玉芬還跟著添亂!」

  黃春:「明兒後半天兒就到了,先得跟媽說明白了!」

  「這能說明白嗎?我這位堂姐呀,想起一出是一出,媽不會認!」

  「那當初咱倆被趕出去,玉芬把我接回來,媽不也認了!」

  「九紅能跟你比嗎?說好了的,濟南呆得好好的,何苦?!」

  「現在埋怨還有什麼用?快想轍吧!」

  「沒轍!明兒在外邊兒先找個住處,安頓下來以後再說吧!」

  「那不委屈了九紅?」

  「還顧得了那麼多!我大哥的命還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呢!」

  「你打不打算告訴媽?」

  「說總是要說的,我不說玉芬也得說。」

  睡在炕上的敬業醒了:「媽!撒尿!」

  黃春忙把敬業拉起,拿過尿盆接著。

  景琦:「這孩子天天干什麼,該教他認字了。」

  黃春:「你還有工夫管孩子,想想你自己的事兒吧!」

  景琦:「既來之則安之,睡覺!」

  白毛門口。

  兩輛馬車停在門口,景琦、胡總管、石元祥、秉寬都下階而迎。

  玉芬下了第一輛車,大家招呼著。景琦上前剛叫了聲「姐」,玉芬即拉住他來到了第二輛車前,拍打著車廂叫:「九紅!」

  楊九紅掀簾,懷裡抱著一歲的女兒小紅,高興地:「真給你生了個女兒,你快看看!」

  不料景琦滿臉不高興:「呆會兒再說吧!」

  玉芬:「你怎麼打算?」

  景琦一肚子心事兒地:「走吧,先住下再說,我在十條買了一所房。」

  玉芬:「怎麼跟你媽說?」

  景琦賭氣地:「隨便!」

  楊九紅驚訝地望著他們,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說什麼好。

  玉芬氣了:「你好像挺不樂意?!我大老遠來了,你就跟我嘟嚕個臉!」

  景琦:「你見我媽就知道了!」景琦跳上馬車。

  玉芬擔心地望著。

  景琦揮鞭駕著馬車離去,胡總管等忙陪玉芬走進大門。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

  一進宅,剛安頓好,玉芬就來到白文氏北屋。誰料,不等玉芬說完白文氏便道:「這是他自己的事兒,我不管!」

  玉芬:「這種事兒哪個宅門兒裡沒有?您何必認真!」

  「我怎麼了?他愛娶誰娶誰,我又沒攔著?我眼不見心不煩!」白文氏邊給敬業砸核桃吃,邊道。

  「就算您不認楊九紅,可那孩子是您的親孫女兒!」

  「那我能不認嗎?」

  「還是的!我也是想到這兒才把她們娘兒倆帶來的!」

  「多餘!你把孩子帶來就行了。」

  「沒這個道理!人家是娘兒倆!」

  白文氏不耐煩地:「這事兒以後再說吧!你公公是濟南府的提督,在北京官場裡總有點兒熟人,先把景怡的事辦起來。」

  敬業抬起頭:「奶奶!還吃!」

  白文氏忙又砸核桃:「好乖,奶奶給你砸!」

  玉芬:「景怡的事兒我自然要辦,您知道,老七跟九紅的事兒,在濟南我也一直沒答應,把老七關了三天,我還不知道您的脾氣?!」

  「那後來怎麼又變卦啦?」

  「後來我跟九紅見了幾面兒,一來二去的我覺得九紅這人還可以。」

  白文氏冷笑道:「哼!窯姐兒嘛,最會狐媚子哄人!」

  玉芬忙辯解:「不!九紅不是那種水性楊花、貪戀富貴的女人,您見見她……」

  「別說了,你也不想想,你能說得動我嗎?」

  玉芬啞口無言了。

  白文氏不再理玉芬,剝出一個核桃仁兒放敬業嘴裡:「好吃嗎?」

  敬業:「好吃!」

  玉芬雙目失神喃喃自語道:「我可真是辦了一件大糊塗事兒!」

  楊九紅小院。

  景琦在十條胡同購置的小四合院,是座有小黑漆門樓、八成新的宅子。本來就是預備著萬一說不通白文氏,楊九紅進不了白家大宅門時,好讓九紅安頓下來的外宅,可沒料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這天聽僕人說小院收拾好了,景琦就過來看楊九紅和孩子……

  九紅在炕上收拾東西,景琦抱著小紅在屋裡走來走去解釋道:「我不是沖著你,我願意你來,可現在不是時候。」

  九紅:「玉芬非叫我來,我又不好太拗著她。」

  「玉芬辦事太糊塗,也不問清楚了。」

  「她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辦壞事兒,現在是什麼時候,大哥押在大獄,百草廳給查封了,媽心裡最煩的時候!這不是找碰釘子嗎?!」

  「我也一直發怵,臨上車我還猶豫呢,就怕給你添不是。」

  「不是給我添不是!欲速則不達!壞就壞在這兒!」

  「可是……我想你,更想叫你看看孩子!」

  「反正這個局面我早跟你說過,你也甭抱委屈……」

  「我抱委屈了嗎?老太太容不下我,我就住在這兒,挺好!」

  「可我心裡不是滋味兒呀!」

  「我願意就行了,我又不爭什麼名分!」

  「九紅,你越這麼通情達理,我越難受!」

  「呵呵,我怎麼聽著不像你說的話呀?」

  「慢慢兒來吧!等這孩子長大了,叫上兩聲『奶奶』,我媽一高興就什麼規矩都沒有了。」

  「嘿!你看這丫頭像誰?」

  「像你!」

  「才不呢,像你!」

  「像我那不成了活土匪了?」

  「哎,我心裡就一個想頭,再生個兒子,生個小土匪!」

  「咱家成了土匪窩兒了。來,女土匪,爸爸舉個高兒!」景琦將小紅上上下下地舉著高,「叫爸爸!」

  小紅忽然:「八、八、八、八、八。」

  景琦大驚:「這是叫我呢嗎?!」

  九紅笑彎了腰:「你就自當是叫你吧!」

  景琦大笑:「哈哈!叫爸爸了!」

  丫頭紅花走了進來:「七爺,姨奶奶!」

  景琦:「快來!九紅,這是你的丫頭紅花;紅花,好好伺候姨奶奶,不許偷懶兒啊!」

  紅花:「看七爺說的,我還沒學會偷懶兒呢!老太太叫您快回去呢!」

  景琦:「什麼事兒!」

  紅花:「大爺回來了!」

  景琦奇怪地:「哪個大爺?」

  紅花:「有幾個大爺,景怡大爺呀!我親眼看見的!」

  景琦忙把孩子交給九紅:「這不能夠呀!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怎麼一下子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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