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大宅門 / 郭寶昌 著 >



  公元一千八百八十年(清光緒六年)的春天降臨皇城北京。

  久經歷史滄桑的這條胡同,還是老模樣兒。

  進胡同不遠,就是白氏老宅了——黑漆的大門上是副對聯:忠厚傳家,詩書繼世。大門內,迎面是高大的影壁,中嵌「迎祥」二字,左行向裡是一大四合院,北房是一敞廳,繞過活屏便是一條又寬又長的甬道。甬道兩旁各有兩個黑漆小門,甬道盡頭是一個垂花門,門內是一個大三院。北屋,正廳牆上掛著白氏先人的遺像。前清平民打扮,身背藥箱,手執串鈴,面帶嘲弄的微笑,似乎能讓人聽到笑聲。

  白宅二房院北堂屋。

  此刻,站在堂屋的白殷氏、白方氏正焦急地望著裡屋,全不理會丫頭們提水端盆的進進出出。

  從掛著厚厚門簾的裡屋,傳出白文氏的喊叫聲。

  白殷氏焦急地沖著裡屋大聲問道:「怎麼啦?生不下來?」

  白雅萍在屋裡語無倫次地:「費了勁兒了!使勁!使勁呀!劉奶奶,你扶住那邊兒,按住嘍!」話音未落,又傳出白文氏的喊叫聲。

  六歲的景泗和弟弟景陸莽莽撞撞跑進來,被白殷氏一把揪住:「你們倆來起什麼哄?!滾!」不由分說將二人搡了出去。

  隨著白文氏的一聲慘叫,裡屋的白雅萍大喊一聲:「生下來了!」

  頓時一切都靜了下來。

  白殷氏和白方氏松了一口氣,坐到椅子上。

  雅萍在裡屋接著喊道:「是個小子!」

  沉寂中,白方氏奇怪:「怎麼沒動靜了?生下來不哭啊?」

  里間,接生婆劉奶奶抱著已擦乾淨了的孩子:「這孩子怎麼不哭呀?」

  雅萍正給白文氏蓋被子:「不哭不行,他不喘氣,打!打屁股!」

  劉奶奶拍了孩子兩下屁股,孩子沒反應。

  雅萍急道:「使勁兒拍!」

  劉奶奶用力又拍,仍無反應。

  「我來!」雅萍從劉奶奶手中抱過孩子,狠狠拍了兩下,孩子突然「呵呵」似乎笑了兩聲,雅萍一驚,望著劉奶奶,以為聽錯了。

  劉奶奶也奇怪地東西張望,不知哪裡出的聲兒。

  雅萍又用力拍了一下,孩子果然又「呵呵」笑了兩聲。

  雅萍大驚,與劉奶奶面面相覷,雅萍驚恐地看了孩子一眼,突然將孩子丟在炕上,轉身就向外屋跑。

  白文氏不解:「怎麼了?」

  「他……他……」劉奶奶不知所措。

  堂屋中,跑出來的雅萍還在發愣,白殷氏、白方氏忙站起門道:「怎麼了?」

  雅萍兩眼發直:「這孩子不哭,他……他笑!」

  「胡說!」白方氏道。

  三人一起進了裡屋,走到抱著孩子的劉奶奶前。劉奶奶惶惑地望著三人。

  白殷氏:「怎麼會不哭呢?打!」

  白文氏:「」輕著點兒……「

  白方氏:「不要緊,使勁打!」

  劉奶奶狠狠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了巴掌。

  孩子大聲地「呵呵」笑了兩聲。四個人都驚呆了。

  躺在炕上筋疲力盡的白文氏長歎一聲:「唉!我這是生了個什麼東西?」

  白宅花房。

  一面大斜坡的玻璃窗,陽光燦爛。花匠金二在澆花,花房靠裡放著一個大書案,兩個聽差正伺候老爺白萌堂作畫。

  桌首放著一盆盛開的含笑。

  紙上畫的含笑盛開。

  白萌堂將毛筆含在口中咬了咬,持筆伸向畫紙。

  筆落畫紙,道勁有力。

  花房外,只見雅萍風風火火進了月亮門來到花房門前,把門的聽差秉寬將她攔住:「萍姑奶奶,您不能進去,老爺作畫,誰都不能進。」

  雅萍:「我有急事。」

  秉寬:「那也不行……攬了老爺作畫,我們得挨板子!」

  「挨板子我替你!」雅萍推開秉寬,一掀草簾進了花房。

  雅萍走進花房站定:「爸,給您道喜,您又得了個孫子。」

  白萌堂仍在作畫,似無所聞。

  「爸,二奶奶生了,是個小子!」

  白萌堂突然回身將筆狠狠地擲向雅萍。

  雅萍嚇一跳,忙向後躲,筆打在裙子上,染了一塊墨蹟。

  白萌堂滿嘴是墨,氣呼呼地:「誰叫你進來的?!出去!」

  雅萍:「二奶奶生了個小子。」

  「生就生了吧!」

  「聽我把話說完了成不成……」

  白萌堂接過聽差秉寬遞上的一支筆,回身沖著畫發愣。

  雅萍:「……這孩子生下來不會哭,光笑。」

  日萌堂一楞,回頭疑惑地望著雅萍。

  雅萍:「真的。」

  白萌堂:「打呀,照屁股上使勁打!」

  雅萍:「越打笑得越厲害。」

  白萌堂認真了,緩緩走到雅萍前:「有這事?奇了。穎軒呢?」

  秉寬在旁應道:「二爺在櫃上支應著呢。」

  白萌堂:「穎園呢?」

  秉寬:「大爺去宮裡太醫院還沒回來。」

  白萌堂:「一個都不在家?」

  秉寬:「三爺去安國辦藥,喜子昨兒先回來了,說三爺今兒一準兒到家。」

  白萌堂自言自語道:「生下來就笑,有點意思!奇了!」

  白萌堂走到書案前,順手拉過一張宣紙,提筆飽蘸濃墨,在紙上寫了三個大字:白景琦。

  雅萍:「行了。我去告訴二奶奶,孩子有了名兒了。」

  白萌堂:「去櫃上把穎軒叫回來,看看他的兒子。」

  秉寬答應道:「是!」

  百草廳。

  前門外一條喧鬧的商業街,路兩邊挨排著一間間鋪面。百草廳三開間的門瞼兒,「百草廳白家老號」牌匾高懸正中,門前不時有人進出。前堂裡,抓藥的、等藥的、買丸藥的,忙而不亂十分肅靜,敲戥子聲和用銅杵砸藥聲有節奏地響著。靠窗的坐堂先生正給一位老者診脈,說話聲音都很低。

  抓藥的夥計正看著一個方子,對櫃檯外等候的中年人道:「先生,您這方子裡有十八反,我不敢抓,請過這邊兒來。」夥計走出櫃檯與中年人來到坐堂先生前,將方子交給坐堂先生。

  坐堂先生看了看笑道:「這種方子,敢下十八反的藥,京城裡只有兩位敢開,一位是太醫院的魏大人,一位是我們櫃上的白大爺。」

  中年人笑了:「您聖明,正是魏大人開的方子。」

  坐堂先生對夥計道:「抓吧,沒錯。」

  門外,一輛馬車停在百草廳門前,詹王府管家安福下車走進前堂。

  大查櫃趙顯庭忙迎了上來:「安爺,府上要用點兒什麼藥?」

  安福:「老福晉欠安,請大爺過去看看。」

  趙顯庭:「大爺進宮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二爺在。」

  安福一愣:「二爺也行,大格格近些日子也鬧病,順便請二爺也給看看。」

  趙顯庭:「我去回一聲。」

  百草廳後場刀房中,七八個夥計在切藥,二爺白穎軒一身夥計打扮,紮著圍裙,正在教兩個小青年切片,一抬頭,看見了進來的趙顯庭:「有事麼?」

  趙顯庭:「二爺,詹王府派人來請您過去一趟,說老福晉欠安。」

  穎軒:「行,叫他們先回去吧。我隨後就到。哎?為什麼不請大爺去?老福晉只信大爺呀!」

  趙顯庭:「您忘了,大爺去宮裡了。」

  紫禁城。神武門口。

  侍衛把守,門禁森嚴。

  大爺白穎園從裡面遠遠走出。只見他掏出腰牌,門衛看過後又遞回。穎園出了門洞走向自家的馬車。

  陳三兒吆喝著,穎園坐在車前,馬車一路小跑。

  額園隨意地四下張望,忽然發現一個老太太倒在路邊,旁邊圍著三四個行人。穎園忙叫陳三兒勒住馬:「你瞧瞧去,那老太太怎麼了?」

  陳三兒:「嗨!不是餓的就是急病啦,甭管他啦,走咱們的吧。」

  穎園沒理陳三兒,自己跳下車向老太太走去。

  陳三兒在後面喊道:「大爺,這事兒多了,您管不過來。」

  額園走到老太太跟前蹲下身,把手指放到老太太手腕上,為她號起脈來。

  陳三兒也跟了過來。

  只聽一人道:「怕是不行了,有出的氣兒沒進的氣兒啦。」

  另一人慷慨地:「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太太。」

  忽然,穎園回身命令陳三兒:「搭車上去!」

  陳三兒皺著眉:「我說大爺,管這閒事幹什麼?又不是咱們……」

  穎園厲聲地:「快點!」

  陳三兒忙彎腰抱起老太太……

  馬車遠去。

  百草廳前堂。

  靠窗的椅子上,老太太已醒轉,身旁小桌上擺著三包草藥。

  老太太:「不行,這藥我不能拿,我這窮老婆子吃不起藥。」

  趙顯庭:「老太太放心,我們東家有規矩,凡是看不起病的窮人,一律不許收錢,這藥您拿著。」

  老太太惶恐地望著:「這……行嗎?」

  坐堂先生:「先吃這三劑,見好不見好十天以後您再來一趟,可千萬別再一個人兒出門兒了。」

  老太太:「叫我說什麼好哇。」

  門口分,穎國將一錠銀子交給陳三兒:「用我的車把老太太送回家去,把這五兩銀子給他家裡人,一定送到家,千萬別再出事。」

  這時秉寬跑進門:「二爺呢?」

  穎園問道:「什麼事兒?」

  秉寬興奮地:「二奶奶生了,是個小子,請二爺回去看看。」

  趙顯庭走過來:「剛才詹王府來人請二爺過去了。」

  詹王府老福晉臥房。

  穎軒為老福晉診完脈起身。

  老福晉微笑著:「辛苦二爺了。」

  管家安福忙向外屋禮讓,二人先後到了外屋,穎軒道:「不礙的,沒什麼大病,吃點兒『清心』就行了,千萬少吃油膩,別再著涼。」

  安福客氣道:「請二爺再去看看大格格,她這些日子身子骨著實不太好。」

  穎軒一愣停了步:「貴府格格不是同治爺的嬪妃麼?在宮裡呀。」

  安福道:「那是二格格。這位大格格從蒙古老家來京剛一年多,您沒見過。」

  穎軒隨安福來到大格格臥室。大丫頭將臥室門帶打起,安福道:「您先請,我去看看王爺回來了沒有。」說罷管自離去。領軒進臥室後來到床前,坐到春凳上。大格格從帳中伸出了右臂,穎軒一言不發地號脈。

  堂屋裡,大丫頭打起門簾,四個小丫頭端著果碟魚貫而入,在圓幾上擺好了四幹四鮮八個果碟。

  大丫頭又將筆墨紙硯在書案上放好。

  穎軒聚精會神地號脈,忽然驚訝地望了一眼帳中,又回過頭認真地把脈,面露微笑。

  白宅上房院。

  大爺穎園提著一盤點心進了院子,走向北屋時,堂屋裡白萌堂的夫人白周氏,正坐在椅子上聽算命的吳瞎子為景琦批八字。

  穎園走進屋,將點心盒子放桌上。叫了聲:「媽。」

  吳瞎子欠身道:「大爺。」

  白周氏:「老大,我正叫吳先生給老二那小子批八字呢,你也聽聽。」

  穎園:「是是,您先吃塊點心,我今兒特意到『蘭馨齋』給您買的。」

  白周氏瞥了一眼:「不吃,吳先生你接著說。」

  穎園不知所以地望著白周氏,忙打開了點心盒子。

  只聽吳瞎子:「這位小少爺生下來不會哭,無淚則無水,生下來就笑,主心火旺,火克金,遇金必剛,遇水則興……」

  穎園拿出一塊點心送到白周氏前:「媽,您嘗一口。」

  白周氏不耐煩地:「哎呀——不吃不吃!」

  穎園為難地舉著點心僵在了那裡。木木地聽到吳瞎子還在說「……要火克水澆,逢煞星才能夠發達……」

  這時三爺白穎宇掀簾走了進來:「媽!我回來了!大哥。」

  穎宇手中也提了一盤點心走到桌前。吳瞎子欠身招呼:「三爺。」

  白周氏:「你從安國回來?」

  「是。」穎宇順手拉過方凳坐到白周氏身旁,將點心盒放到桌上,順眼看到了大爺的那盒點心,便不客氣地推到一旁,打開了自己的點心盒。

  白周氏:「快聽聽,老二生的那小子命不錯。」

  穎宇故意拿起一塊點心嘗了一口:「嗯?什麼味兒,加桂花了?有這麼做點心的麼?媽,您嘗嘗。」

  白周氏接過點心咬了一口:「傻小子,哪是桂花,這餡裡加了蜂蜜,你就不懂了,這是按宮裡的做法做的。」

  穎宇恭維著:「自然老太太見的多,這是蘭馨齋的點心,花樣忒多,您嘗嘗這塊,我是不懂。」

  穎園在一旁看了個乾瞪眼,從自己盒中也拿出了一塊。

  白周氏又吃了一口:「這是雞油做的,拌的是砂糖……」

  穎園忍不住地遞上自己帶來的點心:「媽,您嘗嘗我這塊……」

  白周氏突然臉一變:「不吃不吃!我最不愛吃點心,拿走!」

  穎宇幸災樂禍地望著,穎園一轉身氣哼哼地拿起點心盒子向門外走去。

  白周氏:「吳先生你接著說。」

  穎宇插話道:「我聽說那孩子生下來不哭光笑,這可奇了,恐怕不是好兆頭。」

  白周氏:「難道還是什麼不祥之兆麼?」

  吳瞎子:「不能這麼說,此乃一生衣食無虧,逢凶化吉之兆。」

  白周氏:「老三,聽見了嗎?吉兆!」

  穎宇:「是是,吉兆。」

  穎園抱著點心盤子站在院裡發愣時,一聽差走來:「大爺,櫃上請您過去一趟。」

  「嗯!」穎園順手將點心盤子塞到聽差手中。「聽差一愣:」這……給誰呀?「

  穎園一瞪眼氣呼籲地:「扔嘍!倒嘍!喂狗去!」轉身走了出去。

  聽差一時不知所措,惶恐地:「是是,喂狗,喂狗!」

  詹王府門口。

  詹王爺下了馬車,向門口走去,總管車老四忙下階迎接。詹三爺看了看門前停放另一輛馬車:「白家大爺來了?」

  車老四:「大書進宮了,是二爺來了。」詹、車二人說著話,一前一後走進門去。

  狗寶抱著鞭杆兒坐在車上望著王府大門。

  大格格房外廳。穎軒開好方子,放下筆,聽見簾子響,回頭見是詹王爺大步走進,四個丫頭跟進一順邊侍立,便也忙站起來。

  詹王爺:「您就是白二爺麼?」

  穎軒忙上前兩步請安:「不敢,穎軒,王爺吉祥。」

  詹王爺上前扶了一下:「坐坐。」二人剛落座,詹王爺便問道:「我們老福晉的病?」

  穎軒:「王爺放心,不過偶感風寒,吃了藥發發汗就好了。」

  詹王爺:「每次都是大爺來……今天頭一次見您,瞧您用藥,果然醫道精明,老四……」說著轉身命車老四去取謝儀,「二爺初次來,要給雙份兒。」車總管應聲離去。

  穎軒忙起身:「不敢不敢,吃了藥見好才算數。」

  詹王爺:「大格格的情形,您看……」

  穎軒:「提起大格格的病,我這兒得給您道喜了。」

  詹王爺:「噢?這話從何說起?」

  穎軒:「大格格是喜脈。」

  「喜脈?」詹王爺驚訝地望著額軒。

  「不錯,恭喜王爺要抱孫子了。」穎軒沒有注意詹王爺表情已起變化,仍微笑著。

  不料詹王爺慢慢站起,審視地望著穎軒,穎軒有些不知所措。良久,詹王爺突然「哼」了一聲拂袖而去。穎軒不解地望著,只見詹王爺出屋後,僕人丫頭們也相繼跟出了屋。

  穎軒莫名其妙地望著,感覺不對也忙著向外走。

  穎軒走到門口,忽見四個丫頭進門將果碟盡皆撤去,又魚貫而出。

  穎軒大驚,忙走到屋外,見院內已空無一人,更感驚慌地望著四周。

  白宅三房院北屋。

  穎宇和白方氏正在收拾行李。

  穎宇壞笑著道:「……你還不知道老太太那脾氣,越叫她吃她越不吃,得哄她才行,結果把大哥氣得說『扔嘍,喂狗去』。」

  白方氏:「要不怎麼叫傻大爺呢.你還不知道吧?……昨兒晚上,大爺不知道抽什麼瘋,給老太太買了個夜壺。」

  穎宇:「瞎說八道吧?」

  「蒙你幹什麼?他專門定做的,大長口的夜查,把老太太氣得給摔了個粉粉碎。」

  「這孝順得可過了頭了。」穎宇說著將一把銀票交給白方氏,「收起來。」

  「你發橫財了?」

  「每回去安國辦藥都是二哥,誰知道他私吞了多少,誰也不是傻子,反正都是公中的銀子。」

  「萬一叫老爺子查出來……」

  「沒事兒!」

  「小心點兒好!別看大哥傻,賬上的事兒,櫃上的事兒,他可一點兒也不傻。」

  「沒錢窮嘰咕,有了錢又害怕,告訴你,能摟就摟點兒吧,今年家裡淨出邪性事兒……看見沒有?二哥的兒子生下來就笑,老太太還高興呢,這就是不祥之兆,不定出什麼事兒呢!」

  詹王府院內。

  穎軒站在廊子上仍東張西望。見安福走過,忙攔住:「安爺,剛才王爺是怎麼了?」

  安福一甩手:「您還不快走!」

  「我怎麼得罪王爺了?」

  「別問了,快走吧您!」

  「這車馬費還沒給我介」您還要車馬費?等著吧您!「安福又匆匆離去。

  穎軒茫然地望著空空的院落。

  白府上房院。

  白萌堂正在吩咐總管胡加力:「今兒大喜,添人進口,叫各房不論大小全到廳上來吃飯。」

  胡總管站在臺階下:「是,我這就去吩咐。」

  敞廳中,兩個丫頭端著涼菜,繞過活屏,將菜分放在兩個大圓桌上。白萌堂、白周氏、穎園、白殷氏、穎宇、白方氏、抱著一歲小寶的雅萍以及孩子們:景怡、景雙、景泗、景武、景陸、玉芬等正在入座。

  白萌堂:「怎麼老二還沒回來?」

  胡總管:「有時辰了,按說早該回來了。」

  穎宇:「別是出什麼事兒了吧?」

  白萌堂:「又胡說,去看個病能出什麼事兒?」

  穎宇:「我是說怕是車壞到半路了,或許叫王爺留下吃飯了什麼的。」

  白萌堂:「胡總管,派個人去接接。」

  「是!」胡總管答應著急忙出了敞廳。

  白萌堂:「先坐下吧,等會兒老二。」

  詹王府院內。

  穎軒仍傻乎乎地站在院內張望, 見一丫頭端飯菜走向北屋, 忙迎上前攔住:「請問車總管上哪兒去了?」

  丫頭不理,繞過他進了北屋。

  穎軒:「嘿——怎麼沒人理我這碴兒了?!」

  這時,詹王府門口,帶著七八個兵丁從大門走出的車總管四下一看,往前一指:「那兒!」

  狗寶抱著鞭杆子正坐在車轅子上打瞌睡,車老四等人走到車前,一兵丁猛地將狗寶從車上拉下。

  狗寶一驚:「幹什麼這是?!」

  「砸!」隨著車老四一聲吼,兵丁們一擁而上。

  一兵了用利斧砍向車圍子,木框應聲斷裂。

  狗寶大叫:「誰招你們了,怎麼砸車呀?!」拽他的兵丁一把奪過狗寶手中鞭子,反手向狗寶臉上一鞭杆,狗寶疼得捂著臉跑到牆根兒。

  大錘砸在車輪船上;利斧砍在車身上;轅馬驚恐地嘶叫揚蹄……

  狗寶縮在牆根兒驚恐地望著,臉上的一溜傷痕慢慢調出血跡。

  兩個兵丁拉住轅馬,一兵丁將長長的巴首向馬刺去。隨著轅馬的尖聲嘶叫,匕首紮進馬身,四五個兵丁也同時將匕首刺向馬身。

  狗寶嚇得直發抖,目瞪口呆,順著牆根兒往後溜。

  「眶當」、「哢嚓」……車已散架,馬己倒地,兵丁們仍在發洩似的砸著。

  車老四兩手叉腰冷漠地望著一切。

  這時仍在詹王府院內的穎軒,四顧無人,歎了口氣,只好離去。

  穎軒從裡面剛走出門道,膽怯地停住了,只見七八個兵丁怒目而視,他低下頭往外走,出了大門,又見車老四站在臺階上冷眼望著他。顏軒情知不妙,忙低下頭,從車老四面前下了臺階,走向自家馬車,一抬頭驚呆了,只見馬已死,車已毀。

  穎軒驚愕地回頭望著王府門口,滿瞼殺氣的車老四正冷笑著。穎軒驚恐地回過頭去找狗寶。只見拘寶蹲在牆角餘悸猶存,穎軒忙走到狗寶眼前:「出什麼事兒了?」

  「孫子王八蛋才知道出什麼事了!您瞧!」狗寶指著臉上一道青紫傷痕。

  穎軒憤怒地回頭望王府門口,但見膀大腰圓的車老四和兵丁們虎視眈眈。

  穎軒硬著頭皮向門口走去。

  兵丁們又要向前擁,被車老四抬手止住,車老四緩緩地下了兩層臺階。

  穎軒害怕地停住了:「車總管,我怎麼你們了?」

  車老四沒有回答,藐視地望著穎軒,悠閒地聞起了鼻煙。

  正當穎軒委屈地不知如何是好時,秉寬急急忙忙趕到了,眼前的一切,使秉寬也驚呆了。愣征片刻,忙走到狗寶前悄聲詢問,狗寶比比劃劃地說著。

  穎軒仍在與車老四等對峙,秉寬走到穎軒面前:「走吧,二爺,家裡等著您呐,走吧!」。

  穎軒悲憤地望著這一切。

  白宅敞廳。晚上。

  丫頭點上燈,廳裡頓時明亮了。

  等著吃飯的兩桌人都默默地坐著,不時看著廳外的白萌堂。

  白萌堂背著手在廊子上十分不安地走來走去,不時望著大門口。『白周氏在一桌的首座:「老爺,甭等了,先吃吧!」

  白前堂沒有回頭:「再等會兒,今兒是他大喜的日子,一定等地回來。」

  另一桌,奶媽抱著雅萍的小寶突然一聲大哭,奶媽忙起身:「姑奶奶,該餵奶了。」雅萍接過孩子背身走到活屏前餵奶,孩子們已等得不耐煩,景雙、景武在偷偷吃菜。

  白周氏道:「要不叫孩子們先吃,都餓了。」

  「也好。」白萌堂話音剛落,見秉寬小跑著進了院子,立刻松了口氣:「回來了,吃吧!」

  「老爺!」秉寬邊叫邊走上臺階,到白萌堂前低聲嘀咕了幾句,白萌堂抬頭一驚。只見穎軒與狗寶匆匆過了院子,走到臺階下垂頭喪氣地站住了,白萌堂忙走下臺階,穎宇也忙湊了過來。

  白萌堂:「出了什麼事兒?」

  狗寶:「馬殺了,車也砸了,您瞧把我打的。」

  白萌堂:「到底是為了什麼?」

  穎軒低著頭:「不知道!」

  白萌堂:「糊塗!殺了馬砸了車,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

  廳裡的人都站了起來。

  穎宇突然大叫:「沒了王法了,依仗著是皇親國戚,就敢這麼欺負人。秉寬!

  帶上人,我去把詹王府砸嘍!「

  白萌堂喝道:「老三!」

  穎宇不言聲兒了,白萌堂轉向穎軒:「先去看看你媳婦兒子去,等你吃飯。」

  「是!」穎軒答應了一聲向廳後走去。

  白宅二房院北屋臥室。

  大丫頭銀花一掀簾子,穎軒進了屋。

  躺在炕上的二奶奶白文氏忙掙扎坐起,正和她說著話兒的胡總管忙站起退到一邊。白文氏道:「回來啦,快看看你兒子,老爺給起名兒叫景琦。」

  穎軒俯身看熟睡的兒子,看著看著,忽然回身坐到炕沿兒上掩面而泣。

  白文氏忙道:「我都知道了,哭有什麼用?到底怎麼得罪他們了?不能無緣無故地殺你的馬砸你的車呀!」

  穎軒抽著鼻子只是搖頭,銀花遞上一塊濕手巾。

  「行了,先去吃飯吧……」白文氏勸慰道,「大喜的日子別哭喪著臉,裝著高興點兒會不會?」

  「會!」穎軒擦著眼淚轉身向外走。胡總管趕忙也跟著要走,卻被白文氏叫了回去:「這事兒一定要查明白嘍,不能糊裡糊塗受這個氣,以後二爺在街面兒上還怎麼做人?」

  胡總管:「是是!詹王府雖是皇親國戚,素來與咱們府上不錯,二爺又是頭一回去,怎麼會這麼不給面子呢?會不會是二爺觸犯了他們王府的什麼規矩了?」

  白文氏:「那也不該下這麼狠的手。明兒一早北京城就得傳遍了。」

  胡總管:「是是!我和王府的車總管還有一面之交,我去打聽打聽。」

  白宅敞廳。

  飯已吃完,大家正亂哄哄起身,只有穎宇仍在喝酒,雅萍在吃飯。

  白萌堂:「老二,你來一下。」穎軒跟著白萌堂轉過活屏。

  穎宇看看人們已走,對雅萍道:「姐,我就知道這孩子生下來就笑,不是好兆頭,出事了吧?!」

  雅萍:「喝你的酒吧!少胡說八道!笑不比哭吉利?」

  「行了吧姑奶奶,你見誰家的孩子生下來不會哭光笑?」

  「吳瞎子都說了,是吉兆!」

  「吉兆吉兆!吳瞎子的話你也信?揀好聽的說唄!走著瞧!往後還不定出什麼事兒呢。」

  「你再胡說八道,我大耳刮子抽你!」

  白宅上房院北屋堂屋。

  白萌堂:「既是喜脈,王爺應該高興才是,怎麼會拂袖而去呢?」白萌堂聽罷穎軒的述說,百思不得其解。

  穎軒委屈地:「我也鬧不清楚。」

  「是不是你看錯了脈?」

  「那不會,詹王爺看了我給老福晉用的藥,還直誇獎我,說要給我雙份兒的車馬費。」

  「這就怪了!你沒壞他們的什麼規矩吧?」

  「我連宮裡都常出常進,規矩我是全懂的。」

  正說著,胡總管掀簾進來,問:「老爺找我?」白萌堂道:「看來這事兒有點麻煩,你能不能想個法兒打聽一下?」

  「二奶奶已經吩咐過了,我明兒一早約了詹王府的總管車老四。」

  「嗯!這事兒非同小可,他們府上的二格格是同治爺的嬪妃,雖說同治爺不在了,可他們勢力還在,務必要打聽明白。」

  範記茶館。

  范記茶館地處平安路口,是賣苦力的人吃飯歇腳之地,上午人還不多,門前冷清。

  胡總管站在門口,見車老四帶個跟班兒的走來,忙前迎,寒暄一番後,二人走進茶館。

  剛進茶館前堂,就見中間桌旁坐著武貝勒貴武,後面坐著四個打手拐子等人,貴武斜靠在椅子上,一條腿放在桌上。

  車老四道:「喲,武貝勒,早您呐,怎麼上這兒來了?」

  貴武一動沒動:「等個人兒。」

  車老四忙向胡總管介紹:「武貝勒,我們王爺的外甥。」

  胡總管打了個千兒:「武貝勒!」

  貴武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

  「白府的總管,我們說點事兒。」車老四說罷和胡總管向靠裡的一個單間走去。

  忽然,前堂門口簾子一掀,走進一人,雖是一身當差的打扮,一雙眼卻炯炯有神,透著一股精神,是神機營的季宗布;一進屋,季宗布便死死盯住貴武,貴武板起臉也一動不動地盯住季宗布,片刻後,季宗布走到貴武前拉了把椅子坐下二人依舊鬥雞般相互對視著,終於,貴武先開了口:「昨兒你打了我的人!」

  季宗佈道:「他幹嗎要欺負人家孤兒寡母?」

  貴武:「礙著你什麼了?」

  季宗布:「你知道我就好個打抱不平。」

  貴武指了指身後站的人:「今兒我帶人來了,你說怎麼辦吧?」

  茶館單間。

  車老四道:「胡爺,您府上這位二爺,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整個兒一半吊子!」

  胡總管道:「您這話我不太明白。」

  車老四接道:「您知道我們王爺的二格格是同治十年進的宮,做了嬪妃……

  我們王爺帶著一家子進了京,只在蒙古老家留下大格格一個人兒料理家務……「

  「喲,這可頭一回聽說,一直以為王爺就一位千金。」

  「直到去年才把大格格接到京裡來,這一耽誤錯過了親事,成了二十九歲的老姑娘,她還沒成親呢,怎麼會有喜脈?!」車老四說到這裡,停住話頭,望著胡總管。

  胡總管著實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茶館前堂。

  貴武手指著季宗布,頭一歪,嘴一咧:「季宗布,今兒個給哥兒幾個賠個理道個歉,咱們各走各的路……你今兒要是不賠禮……」

  季宗布不動聲色地打斷了貴武的話:「我今兒不賠理!」

  貴武一下兒坐直了身子:「那我可不客氣了。」

  說話間,和夥計前來上茶點的范掌櫃見勢不妙,忙上前勸道:「武貝勒,武貝勒,別傷了和氣,都是朋友,有話好說。」

  「范掌櫃,不就怕砸了你的破桌子板凳,茶壺茶碗麼?」說著,貴武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扔到桌上。銀包落到桌上,碎銀子散落了出來。「我賠!」

  季宗布不屑地望著。

  「不是這個意思……」范掌櫃話未說完,被貴武一把推開,扭臉兒叫道:「拐子!」

  拐子從後面躥上前來。范掌櫃又攔道:「諸位都是神機營當差的,抬頭不見低頭見……」

  拐子兇狠地將范掌櫃推開,跨步上前,出手便抓,季宗布一把抓住拐子的手腕,突然站起身左手抄住拐子的腰, 用力一提。 拐子被騰空扔起,重重落在桌子上,「哢嚓」一聲桌子砸塌了,碟碗亂飛、滾了一地。

  貴武大驚,後面的三個人也不敢上前了。

  李宗布又平靜地坐回椅子上端起了蓋碗茶。

  聽到外間裡的鬧騰,車老四一鍁簾探出了身:「幹什麼呢?打架上外頭去!」

  拐子趴在地下捂著腰。貴武看著拐子:「真他媽屌!」

  季宗布:「怎麼著,武貝勒試試?」

  「我不試,我打不過你,季宗布!有人能收拾你!」貴武等邊說邊匆匆走出了茶館,拐子爬起來也溜了出去……

  茶館單間裡,胡、車二人繼續說著話。

  胡總管誠懇地道:「明白了,怪不得王爺生氣,二爺實在荒唐。」

  車老四得理地:「您想想,王爺不動點兒厲害的,萬一這話傳出去,我們三爺的臉往哪兒擱?沒出閣的姑娘懷了孕,這不是往我們王爺臉上抹黑麼?」

  胡總管站起來向車老四深深一揖,車老四也忙站起。

  胡總管:「我這兒先賠罪了,我立馬兒回去回老爺的話,您看這事兒怎麼圓個場?」

  車老四:「不必了,事兒都過去了,看來二爺的醫術實在差得遠,倒是以後要小心點兒。」

  「恐怕二爺也不敢再行醫了,車爺回府務必在王爺面前多多美言。」

  「胡爺您太客氣了。」

  白宅上房院西客廳。

  白萌堂臉色沉重背手看著窗外,聽著胡總管的陳述。

  「我覺得二節的醫術雖不及大爺精,可也錯不到這個份兒上。」

  「那是哪兒出了錯兒呢?」

  「甭管他了。」胡總管接著道,「您親自去趟王府陪個禮。這事兒就算圓上了。」

  白萌堂轉過身來:「就這麼圓上了,我死不瞑目。我白萌堂一輩子不做糊塗事!他砸的不光是車和馬,砸的是白家上百年的老牌子!北京城裡已經沒有不知道的了,白家栽給了詹王府!不光老二以後無法露面,祖上的臉面也丟盡了!

  宮裡、櫃上怎麼交代!「

  胡總管:「我看還是以息事寧人為好!」

  白萌堂:「先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說。」

  胡總管:「查清楚了又能怎麼樣?詹王府咱們惹不起!」

  白萌堂大怒:「我偏要惹!你別說了!」

  胡總管歎了口氣低聲道:「老爺……退一步海闊天空……」

  白萌堂:「退一步?為什麼要退一步?白家老號每進一步有多難,我憑什麼要退一步?他就砸碎了我這把老骨頭,我也不能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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