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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碧落黃泉(3)


  然後,他們就分頭去做準備。王琦瑤因為身體虛弱,便偷了懶,並不親手做菜,只到弄口新開的個體戶餐館裡訂了些菜,讓他們到時候送來,自己就只需買些酒水果餅之類。到了那一日,把家具稍稍挪動了位置,換了桌布,又插一束鮮花,房間就顯得不一樣。王琦瑤忽然想到:這屋裡已經好久沒開過派推了,只是那一個人來一個人往的今天,又要熱鬧了。什麼都安排停當,還只下午三點,人沒來,菜也沒來,收拾過的房間顯得有些空。她一個人坐著,心裡也有些空。太陽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星期六下午,小孩子都不上學,在弄堂裡玩耍,唱著歌謠,有一些新的,還有一些唱了幾十年的,起心的熟悉。對面曬臺上,盆裡的夾竹桃長葉了,綠油油的。到底是春天了,天長了那麼多,太陽老是不下去。樓梯上靜悄悄的,沒有人來。弄堂裡卻是有著清脆的足音,一會兒近來,一會地遠去。不過,別著急,熱鬧的夜晚在等著呢,很快就要來臨。

  老克臘沒有來。他內心曉得,王琦瑤的這個派推,是專為他一個人舉行的,會有些難堪等著他,還會有些傷感等著他,這就是王琦瑤為他準備的好菜肴。但他還是騎著車在平安裡附近兜了一圈,晚上十點鐘的光景,他知道,這往往是晚會正酣的時節,他騎進弄堂,看著王琦瑤的那一扇窗,光有些搖曳,他曉得那不是燈光,而是燭光。他望著那窗口,有幾分鐘的走神,心想:這是哪一年的景色?他甚至還能聽見一些樂聲,辨不出年頭的。他回轉身子出了弄堂,想他不管怎麼也算到過了,也是對她請求的一個回答吧!這是一個正式的告別,有些歌舞在作著伴奏,他心裡無喜也無悲,水木然地背著那歌樂離去,那歌樂中人實是鏡中月水中花,伸手便是一個空。那似水的年月,他過橋,他渡舟,都也是個追不上。

  王琦瑤其實也知道他不會來,這邀請只是個傳話,告訴他,她放不了他,沒有他在場,再是聚也是散。她忙裡忙外,招呼這招呼那,全為了抵觸心裡的空虛。她把電燈關上,點上蠟燭,有些好時光就好像冉冉地回來。屋裡都是年輕的朋友,又歌又舞的,她也忘記時光流逝。人們都在說:今天玩得實在好。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夜,十二點的鐘聲在一記一記地敲。酒水喝光了,大蛋糕也切得個七零八落。朋友們在告再見了,說著情意綿綿的話,終於魚貫下了樓梯。屋裡靜了,長腳最後一個走,幫助收拾杯盤碗盞。王琦瑤說:明天再說吧,今天我也沒精力了。長腳一出門,王琦瑤就吹熄了蠟燭,屋裡鴉雀無聲,樓梯上也一片黑。長腳說了聲「再見」,輕輕下了樓梯,走到後弄,關上了後門。長腳身上忽然哆瞞了一下,他抬頭看天,天上有幾顆星,發出疏淡的光,風裡有一絲寒氣。他輕輕地打著戰,開了自行車的鎖,顫顫微微地出了弄堂。

  這一夜的熱鬧是給平安裡留下印象的,習慣早睡的人們都以為是徹夜的燈火,這在平安裡可算是個不平凡的事情,為它的睡夢增添了光色。人們睡醒一覺睜眼看見王琦瑤的窗口,還有中班下班,夜班上班的人們也看見王琦瑤的窗口,心想:還在鬧呢!然後,睡覺的睡覺,上班的上班。其實這才十二點呢,下一點的事情人們就都不知道了,更別說是下半夜兩三點鐘。兩三點是最平安無事的鐘點,連蟲子都在做夢。這時的睡夢特別嚴實,密不透風,一天的辛勞就指望這時候恢復了。淮海路的路燈靜靜地亮著,照著一條空寂的馬路。平安裡深處只有一盞鐵罩燈,有年頭了,鏽跡斑斑,混混飩燉的光。就是在這斂聲屏息的時刻,有一條長長的人影閃進了平安裡,是長腳的身影。長腳悄無聲息地在王琦瑤的後門停了車,口袋裡摸出一把鑰匙,開鎖的那一霎,有「味」一聲輕響,卻也無礙,根本打不破這大世界的沉靜。他踉起腳尖,學著貓步,一級一級上了樓梯,拐彎處的窗戶,有天光進來照著他,就好像照著另一個他。他令自己都吃驚地靈巧,在堆滿雜物的角落裡毫不碰撞地轉了出來,上了又一層樓梯。現在,他站在了王琦瑤的房門前。灶間的門開了半扇,透進一道天光,將他的身影技在房門上,也像是別人的影子。他停了停,然後摸出了第二把鑰匙。

  房門推開了,原來是一地月光,將窗簾上的大花朵投在光裡。長腳心裡很豁朗,也很平靜。他還是第一次在夜色裡看這房間,完全是另外的一間,而他居然一步不差地走到了這裡。他看見了靠牆放的那具核桃木五斗櫥,月光婆娑,看上去它就像一個待嫁的新娘。長腳歡悅地想:正是它,它顯出高貴和神秘的氣質,等待著長腳。這簡直像一個約會,激動人心,又折磨人心。長腳心跳著向它走攏去,一邊在褲兜裡摸索著一把螺絲刀,躍躍欲試的。當螺絲刀插進抽屜鎖的一刹那,忽然燈亮了。長腳詫異地看見自己的人影一下子跳到了牆上,隨即周圍一切都躍入眼瞼,是熟悉的景象。他還是沒明白發生了什麼,只起心地奇怪,他甚至還順著動作的慣性,將螺絲刀有力地一撬,拉開了抽屜。那一聲響動在燈光下就顯得非同小可,他這才驚了一下,轉過頭去看個究竟。他看見了和衣靠在枕上的王琦瑤。原來她一直是醒著的,這一個夜晚在她是多麼難熬啊!她一分一秒地等著天亮,看天亮之後能否有什麼轉機。方才看見長腳進來,她竟不覺著有一點驚嚇。夜晚將什麼怪誕的事情都抹平了棱角,什麼鬼事情都很平常。看見他去撬那抽屜,她就覺得更自然了。下半夜是個奇異的時刻,人都變得多見不怪,沉著鎮靜。

  王琦瑤望著他說:和你說過,我沒有黃貨。長腳有些羞澀地笑了笑,躲著她的眼睛:可是人家都這麼說。王琦瑤就問:人家說什麼?長腳說:人家說你是當年的上海小姐,上海灘上頂出風頭的,後來和一個有錢人好,他把所有的財產給了你,自己去了臺灣,直到現在,他還每年給你寄美金。王琦瑤很好奇地聽著自己的故事,問道:還有呢?長腳接著說:你有一箱子的黃貨,幾十年用下來都只用了一只用,你定期就要去中國銀行兌鈔票,如果沒有的話,你靠什麼生活呢?長腳反問道。王琦瑤給他問得說不出話了,停了一會兒,才說:簡直是海外奇談。長腳向她走近一步,撲通跪在了她的床前,顫聲說:你幫幫忙,先借我一點,等我掉過頭來一定加倍還你。王琦瑤笑了:長腳你還會有掉不過頭來的時候?長腳的聲音不由透露出一絲淒慘:你看我都這樣了,還會騙你嗎?阿姨,幫幫忙,我們都曉得你阿姨心腸好,對人慷慨。王琦瑤本來還有興趣與他周旋,可聽他口口聲聲地叫著「阿姨」,不覺怒從中來。她沉下臉,喝斥了一句:誰是你的阿姨?長腳將身子伏在床沿,扶住王琦瑤的腿,又一次請求道:幫幫忙,我給你寫借條。王琦瑤推開他的手,說:你這麼求我,何不去求你的爸爸,人們不都說你爸爸是個億萬富翁嗎?你不是剛從香港回來嗎?這話刺痛了長腳的心,他臉色也變了,收回了手,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說:這和我爸爸有什麼關係?不惜就不借。說罷,便向門口走去。卻被王琦瑤叫住了:你想走,沒這麼容易,有這樣借錢的嗎?半夜三更模進房間。於是他只得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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