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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碧落黃泉(4)


  在這睡思昏昏的深夜,人的思路都有些反常,所說的話也句句對不上連似的,有一些像鬧劇。本來一場事故眼看化險為夷,將臨結束,卻又被王琦瑤一聲喝令叫住,再要繼續下去。長腳說:你要我怎麼樣?王琦瑤說:去派出所自首。長腳就有些被逼急,說:要是不去呢?王琦瑤說:你不去,我去。長腳說:你沒有證據。王琦瑤得意地笑了:怎麼沒有證據?你撬開了抽屜,到處都是你的指紋。長腳一聽這話,腦子裡轟然一聲,有些蒙了,有冷汗從他頭上沁出。他站了一會兒,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看來,我做和不做結果都是一樣,那還不如做了呢!說著,他就走回到五斗櫥前,從抽屜裡端出那個木盒。王琦瑤躺不住了,從床上起來,就去奪那木盒。長腳一閃身,將木盒藏在身後,說:阿姨你急什麼?不是說什麼都沒有嗎?這回輪到王琦瑤急了,她流著汗叫道:放下來,強盜!長腳說:你叫我強盜,我就是強盜。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無恥,還很殘忍。王琦瑤扭住他的手,他由她扭著,就是不給她盒子。這時,他已經掂出了這盒子的重量,心裡喜滋滋的,想這一趟真沒有白來。王琦瑤惱怒地扭歪了臉,也變了樣子。她咬著牙罵道:癟三,你這個癟三!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底細?不過是不拆穿你罷了!長腳這才收斂起心頭的得意,那只手將盒子放了下來,卻按住了王琦瑤的頸項。他說;你再罵一聲!癟三!王琦瑤罵道。

  長腳的兩隻大手圍攏了王琦瑤的頸脖,他想這頸脖是何等的細,只包著一層枯皮,真是令人作嘔得很!王琦瑤又掙扎著罵了聲癟三,他的手便又緊了一點。這時他看見了王琦瑤的臉,多麼醜陋和乾枯啊!頭髮也是幹的,發根是灰白的,發梢卻油黑油黑,看上去真滑稽。王琦瑤的嘴動著,卻聽不見聲音了。長腳只覺得不過癮,手上的力氣只使出了三分,那頸脖還不夠他一握的。心裡的歡悅又湧了上來,他將那雙手緊了又緊,那頸脖綿軟得沒有彈性。他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將她輕輕地放下,鬆開了手。他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就轉身去研究那盒子,盒子上的雕花木紋看上去富有而且昂貴,是個好東西。他用螺絲刀不費力就拔掉了上面的掛鎖,打了開來。心裡不免有些失望,卻還不致一無所獲。他將東西取出,放進褲兜,褲兜就有些發沉。他想起方才王琦瑤關於指紋的話,就找一塊抹布將所有的家什抹了一遍。然後拉滅了電燈,輕輕地出了門。就這樣鬧了一大場,月亮僅不過移了一小點,兩三點還是兩三點。這真是人不知鬼不覺,誰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呢?

  只有鴿子看見了。這裡四十年前的鴿群的子息,它們一代一代的永不中斷,繁衍至今,什麼都盡收眼底。你聽它們咕咕咬咬叫著,人類的夜晚是它們的夢魔。這城市有多少無頭案啊,嵌在兩點鐘和三點鐘之間,嵌在這些裂縫般的深長里弄之間,永無出頭之日。等到天亮,鴿群高飛,你看那騰起的一刹那,其實是含有驚乍的表情。這些啞證人都血紅了雙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們心中。那鴿哨分明是哀號,只是因為天宇遼闊,聽起來才不那麼刺耳,還有一些悠揚。它們盤旋空中,從不遠去,是在向這老城市致哀。在新樓林立之間,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殘骸。

  王琦瑤眼瞼裡最後的景象,是那盞搖曳不止的電燈,長腳的長胳膊揮動了它,它就搖曳起來。這情景好像很熟悉,她極力想著。在那最後的一秒鐘裡,思緒迅速穿越時間隧道,眼前出現了四十年前的片廠。對了,就是片廠,一間三面牆的房間裡,有一張大床,一個女人橫陳床上,頭頂上也是一盞電燈,搖曳不停,在三面牆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這才明白,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於他殺。然後滅了,墮入黑暗。再有兩三個鐘點,鴿群就要起飛了。鴿子從它們的巢裡彈射上天空時,在她的窗簾上掠過矯健的身影。對面盆裡的夾竹桃開花,花草的又一季枯榮拉開了帷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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