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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碧落黃泉(2)


  春天不留情地到了,春雨濛濛,暖濕的陰霾籠罩著城市,街道上盛開的雨傘是雨季裡的花朵,傘下的行人步履匆匆。長腳終於回來了。這一走可是不短的時間,關於他的流言早已經平息,張永紅等他等得絕望,倘若不是有老克臘與她消磨時間,她真不知該如何度過這些日子。她甚至盟發過向老克臘移情的念頭,只是憑她的聰敏,足夠瞭解老克臘的真實心情。她窺出他找她不過是為排遣某一樁難辦的心事。他從不說,她也從不問,這種識相的態度自然使他產生好感,但這好感不是那好感。因此,她便也極早扼止了那個念頭。這一日,老克臘說有一件事情托她,她問什麼事,他就交給她兩把系在一起的鑰匙,說等她哪一日去王琦瑤家時,交給她便可。張永紅想說:為什麼不自己交給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心裡暗忖老克臘與王琦瑤會有什麼瓜葛。卻不敢亂想,往哪想都是個想不通,再加上自己也是一肚子心情,也容不下別人的了。她接過鑰匙往包裡一擱,與老克臘一起吃了頓飯然後分手。回家時路過平安裡,想彎進去交一下鑰匙,可進弄堂卻見王琦瑤的窗戶黑著,便想改日再來,就退了出來。過後的幾日裡都有些想不起來,有一回想起來又有事情沒時間,於是就決定下一日去。就在下一日,長腳悄然而至。

  長腳給張永紅帶來一套法國化妝品,還有一頂窄簷女呢帽。兩人來到「夢咖啡」裡坐下,就著桌上一盞蠟燭燈。張永紅絮叨著別後的一些事情,長腳卻變得話少,而且有些走神。他眼睛裡的張永紅,是隔了幾重山幾重水的,人回來,魂還在飄蕩。這燭光搖曳,輕聲慢語,又喝了一點酒,看出去的人和物全是虛的,煙開去又融在一起,光色交映,是朦朧的輝煌。他長腳卻是在這輝煌的邊邊上,最沉暗的一點上,因此他怎麼看也看不見自己,自己已經消失了。這地方不愧為「夢咖啡」,是忘我的境界。長腳漸漸興奮起來,開始說起香港。靈感來臨了,香港呈現在了眼前,他看得多麼清楚啊!他告訴張永紅這,又告訴那,這些日子的經歷真是豐富得了不得。他的美妙前程也呈現在眼前,他甚至提到了結婚這一樁喜事。他說他們的婚禮應當到泰國的曼￿去舉行,或者到美國的舊金山舉行。在這些地方,全有著他父親晚豪華宅評,都是婚禮的好地方。張永紅也激動起來,眼睛閃著淚光。雖然是講究實際的頭腦,可也擋不住這裡的夢幻氣氛。那蠟燭是漂在水上的一截,永遠沉不下去,也燃燒不盡。溶化的蠟永遠聚在一起,凝固不散,喂著那一叢夢幻之火。

  這晚上,這小別重逢的兩個人,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最後,買單結帳,起身要走時,張永紅忽又想起一件事,她從皮包裡掏出兩把鑰匙,笑著說:你看怪不怪,老克臘要我把這鑰匙交給王琦瑤,就像他自己不能去交似的。長腳接過鑰匙看了看,心裡忽然一亮,酒醒了不少。張永紅說:我也不想再去她家,誰知她是高興是不高興。於是就告訴長腳在「夜上海」的一幕。長腳其實並不在聽,只顧端詳這鑰匙,又聽張永紅說:乾脆你去交吧!他說好,就把鑰匙揣進了口袋,然後兩人走出了「夢咖啡」。將張永紅送回家,他一個人騎車走在馬路上,不知不覺地向王琦瑤家騎去。騎進弄堂時,黑暗裡好像又有老克臘的身影在前邊,徑直走進那一扇後門裡,他騎到門前,沒有下車,用腳支著地,然後掏出鑰匙,選擇其中一把插入鎖孔,鑰匙在鎖孔裡靈活地轉動了半周。他又回復到原位,拔了出來。這時他發現這無星無月的午夜,其實是有光的,他甚至能看清門扇上陳舊的紋理和裂縫。這城市是黑不到底的,你只要細想想,有多少徹夜不息的燈啊,還有多少徹夜不眠的人啊!你就能找到這光的源頭。他把鑰匙提在手心裡,出了弄堂,王琦瑤的窗黑著。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時分,長腳帶了一盒化妝品,去了王琦瑤家。一上樓梯,他便嗅到一股苦澀的中藥氣味,然後就看見灶間的煤氣上,小火燉著一個藥罐。王琦瑤在睡午覺,見他來才起身。長腳看她臉色枯黃,問她是哪裡不舒服。王琦瑤說是胃寒且有肝火,說著就去替他倒茶,被他攔住了,要自己去倒,並且問要不要幫她把藥端來。王琦瑤說還須十分鐘方可煎畢,長腳這才坐定。談了一會兒保養身體,又談了一會兒香港,十分鐘已經過去,立即起身去廚房關火倒藥。忙了一陣,還差點燙了手腳,才將一碗黑乎乎的苦水端進去,放在王琦瑤的床前。等她吃下藥去,又含了一塊糖去苦味,就將那兩把鑰匙放到桌上,說是老克臘讓他順便捎來的。一看見這兩把鑰匙,王琦瑤「哇」一聲竟把喝下去的藥連同嘴裡的糖一併吐回到碗裡。長腳慌忙站起,走過去幫她捶了一陣背,又扶她躺下。王琦瑤笑說:真是現世,對不起長腳,今天沒辦法招待你,改日吧。長腳說,他是老朋友了,不用招待,只是她病得這樣,身邊怎能沒人。於是就陷在她身邊,說些閒話給她聽。到了傍晚時,又要去灶間燒飯,在煤氣灶前站了一會兒,卻無從下手。這時王琦瑤撐著走進來,說還是她來吧。長腳實在愛莫能助,只得在一旁打下手。不一會兒,兩碗麵條下出來了,還單獨為長腳蒸了一碗響魚肉餅,王琦瑤自己只吃麵條。半碗麵條吃下,王琦瑤的臉色才見好些。人也有了些精神,環顧房間,苦笑道:長腳你看,我這一病,房間裡的灰都積了起來,好像要來埋我的樣子!長腳說:發有什麼,一排就沒。一說罷就真地拿了塊抹布去擦灰。擦了一遍,房間真顯得亮堂了,又打開電視,音樂聲響起,房間裡就有了些生氣。

  往下的兩天,長腳一早就來,服侍王琦瑤,用盡了小心。看著他受累的樣子,王琦瑤難免也會想:他這是為了什麼?再一想:他能為什麼呢?便自嘲地笑道:他為什麼她也無所謂了。無論如何,在這難挨的時候,有長腳來與她消磨,心裡還是感激的。就也找些話來應酬他,說些閒人閒事給他聽,好叫他不致覺得無聊。長腳聽得也很入迷,手腳更加殷勤,做這做那,就想多聽點。她要說累了,就由長腳說些新鮮事給她聽。長腳說來說去就說到黑市的黃金價,說如今黃金值錢到什麼程度,是要比國家牌價翻幾個跟捱頭的。王琦瑤說:那可不是犯法?五十年代的時候,私套黃金是要吃槍斃的。長腳笑道:這才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要說做黃牛,國家是大頭,個人是小頭。王琦瑤也笑了:聽你說的也是道理。長腳說:但是凡事也都是此一時彼一時,現在形勢很自由,誰知道哪一天國家的腦子又搭牢?王琦瑤問:那你說怎麼辦?長腳說:我的意思是,要是有黃貨,現在拿出去兌換是最合算了。王琦瑤說:話是對的,可你說現在誰能拿得出黃貨?長腳道:要我說,一百個人裡至少有一個有黃貨,文化大革命抄家時,有拉黃包車的都藏著幾兩黃金呢!王琦瑤笑著說:我倒願意我是那拉黃包車的。長腳也笑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再去說別的。幾天下來,王琦瑤的身體漸漸恢復,精神也振作了,她和長腳說:已經有很久沒有聚一聚,星期六晚上,開個派推怎麼樣?長腳說好呀!自打香港回來,他還沒和朋友們打過招呼呢,正好趁這個機會見面。王琦瑤說:我來準備吃的,你負責通知人。長腳答應了就走,走到樓梯口又轉回頭問:要不要叫老克臘?王琦瑤說:為什麼不叫,第一個就要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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