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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碧落黃泉(1)


  前邊說過長腳是個夜神仙,不過子夜不回巢的。曾經有一晚,他結束了一段夜生活,看看時間還早,又餘興未休,騎車走過平安裡,不知不覺就彎了進去。見王琦瑤那扇窗亮著,以為那裡一定聚著人,度著快樂的時光,心裡便激動起來,趕緊朝後弄騎去。這時,他看見後門口正停下一輛自行車,原來是老克臘,他正要叫,卻見老克臘徑直開了後門進去,門輕輕地關上了。長腳想:他怎麼會有這後門的鑰匙?雖然生性單純,但還是多了一個心眼,他沒有叫門,而是退出了後弄。走過前弄時,再往上看一眼,見那窗戶上的燈光已暗了。長腳低頭看看表,是十二點整。平安裡已沒有一點燈光,房屋在夜幕上剪出崎嶇的影的邊緣。這夜晚有一點怪異,連深請這城市夜生活的長腳,也感到了神秘叵測,心裡受到壓力,還有一些騷亂。樓房上空狹窄的夜幕,散佈著一些鬼健似的,還有著一些鍛語似的夜聲。長腳感到了這城市的陌生和恍熄。紅綠燈在沒有車輛行人的十字街頭明暗交替,也是暗中受操縱的。難得有個趕路人,更是人怕人,趕緊走開算數。長腳覺得這夜晚就像一張網,而他就是網裡的魚,怎麼游也遊不出去的。這是有點類似於夢魔的印象,不過長腳是個沒記性,早晨醒來便煙消雲散,下一個夜晚還是一如既往的可親可愛,朋友們在一起多麼好,霓虹燈都是會歌舞的。

  說起來,那也是春節前的事了,大年初二這一天,他們聚在王琦瑤家,光顧著觀賞老克臘和張永紅打嘴仗,長腳甚至都沒想起來那一回事。這一個春節,長腳過得也不容易,年初二在一起吃的飯,年初三他就不見了。人們都知道長腳是去香港同他的表兄弟見面,張永紅還等待他給自己買香港最流行的時裝。實際上呢?長腳正冒著寒風,坐在人家的三輪卡車鬥裡、去洪澤湖販水產。身上裹一件工廠發的棉大衣,手插在袖筒裡。公路上的車都是搶道的,只見碗口粗的燈光掃來掃去,粗暴地打著贈在車鬥裡的夜行人。滿耳是卡車的發動機聲,夾雜著尖厲的喇叭,路邊不時出現翻倒的車輛Z邊上站著面無表情的人。這真是另一個世界,天是偌大一個天,地是偌大一個地,人是天地間的小爬蟲,一腳就可踩死的。人在此種境遇裡,是很容易產生亡命的思想,一下子就失去了做人的目標似的。販水產的生意是有大風險的,前途未蔔,長腳把他最後一筆錢押在這上面了。這幾乎是破釜沉舟的,倘若失了手,他再怎麼回上海去見他的朋友們,還有張永紅呢?

  這時候,上海正盛傳著他的香港之行。你知道,事情就怕傳,一傳十,十傳百,不走樣也走樣。人們說長腳這一去不會回來了,他的表兄弟為他辦了移民手續。也有說他是去正式接受遺產,就算回來,也今人非昔人了。張永紅便有些不安,心裡暗暗算著他離開的日子。她不由想到自己的年紀,早該是婚嫁之齡。近一年來,自己也漸漸地專注於這個人,這也是唯一的人選了。她想著自己的歸宿,就越發惦念長腳。他一去數日也沒個消息,謠言則滿天飛,她真有點坐不住了。這一日,她想去王琦瑤家散散心,剛到王琦瑤後門,卻見老克臘從裡面出來,就問:王琦瑤不在家嗎?老克臘不置可否,反問她有沒有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張永紅想:到哪裡散心不是散心?便掉頭跟他去了。兩人也沒走遠,就進了隔壁弄堂裡的「夜上海」,找了個角落裡的桌子,很僻靜的。張永紅原想著老克臘會問起長腳,自己該如何回答,不料他並不提起。心裡就有些感激,又有些不服,好像被他讓了一步棋的感覺,就有意地說起長腳。說他到了香港忙昏了頭,只來了一張明信片什麼的.老克臘聽了說:長腳去了香港嗎?張永紅這才發現他其實不知道這事,心裡便怪自己多事,有些尷尬。老克臘卻不察覺,與她商量著點什麼菜。正談著,有一個人繞過一張張的桌子朝他們走來,停在面前,一抬頭,見是王琦瑤。她梳洗一新,化了淡妝,頭髮在腦後盤緊,穿一件豆綠色的高彈棉薄棉襖,顯得格外年輕。她笑盈盈地說:真巧啊!怎麼在這裡遇上你們倆。張永紅雖是不明白什麼,可也覺得了不對勁,心裡打著鼓。老克臘卻幾乎支持不住,臉變了色,停了一下說:坐吧!王琦瑤說:我不打擾你們。說罷便坐到對面角落,靠窗的單人小桌前坐下,又轉過臉向他倆微笑一下。這樣,他們這三人就坐了兩張桌子,漸漸地來了客人,將他們之間的幾張空桌坐滿了,擋住了他們的視線。可這有什麼用?彼此的眼睛裡其實誰都沒有,只有對面的那桌子上的人,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去的。

  這頓飯不知怎麼過去的,吃的不知是什麼,說的不知是什麼,店堂裡的那些人,也不知是在做什麼。終於走出「夜上海」,到了馬路上,車輛如梭,行人也如梭,更是茫茫然。他也不知怎麼和張永紅分了手,她走她的路,他走他的路。他決定去找他的朋友們。他已經離開他們很久了。他知道這樣的星期天下午,他們通常是在做什麼,就往那地方騎去。果然就找到了他們,正準備去哪個大酒店去遊溫水泳,於是便參加進去。青年男女五六人,一徑去了。

  游泳池上方,彌散著一層霧氣,看出去的人和物,虛無縹緲。聲音也虛無縹緲,在穹頂下措裡借懂地撞擊著。他在池子裡來回游著,透過防水鏡,看見藍色的水流一股股地穿行回流。水從身體上滑過的感覺也很好,告訴你身體的力量和彈性。他離開他的朋友,一個人在深水區遊,有一些值鬧聲傳來,隔世的遠。身體內有一些混濁的東西漸漸在運動中澄清了,思想也澄清了。從游泳池出來,乘觀光電梯下樓,已有幾盞燈初亮,在暮色中閃爍。俯視之下的城市,此時此刻有一股溫和的表情,對一切都很包容的樣子。天空中還有霞光,漸漸暗下去,卻散播著暖意。他有些激動,湧起一些歡悅的情緒。老克臘再是崇尚四十年前,心還是一顆現在的心。電梯降落,他的激動也平息下來,餘下的是一點親情般的感動。這時候,他想起了王琦瑤,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的樣子浮現在眼前。他的心很溫柔地抽搐了一下,他想:是了結的時候了。

  再到王琦瑤家的時候,已是晚飯過後,王琦瑤見他來,就站起替他泡茶。將茶杯放在他面前時,他看見她平靜的臉色,不像發生過什麼的樣子,有些放心,又有些不相信。正想著話應該從何說起,卻見王琦瑤走到五斗櫥前,開了抽屜的鎖,從中取出一個雕花木盒,轉身放在了他的面前。他見過這盒子,記得上面的花樣,也知道它的來歷,只是不明白此時此地的意思。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話了。她說這麼多年來,她明白什麼都靠不住,唯獨這才靠得住,她向這盒子示意了一下;萬般無奈的日子裡,想到它,心裡才有個底,現在,她說,現在她想把這個底交給他了,她已經沒多長的歲月,要說底的話,眼睛也看得到了,他不必擔心,她不會叫他拖幾年的,她只是想叫他陪陪她,陪也不會陸多久的;倘若一直沒有他倒沒什麼,可有了他,再一下子抽身退步,便覺得脫了底,什麼也沒了。她漸漸語無倫次,越說越快,臉上帶著笑,眼淚卻緩緩地流下來。流也流不多,只左眼裡的一滴,像是乾涸的樣子。她一邊說一邊將那雕花木盒往他眼前推,他則用手擋著,感覺到她的力氣,不得不也用了力氣。她說:你不要嗎?你大概是不知道這裡頭是什麼,我來打開給你看。於是就要打開,他用手按住蓋子,觸到了她的手,手是冰涼的。他不由握住這手,眼淚也下來了,心裡覺著淒慘得很,不曉得怎麼會有這樣的局面。王琦瑤掙著手,非要開那盒子不可,說他看見了就會喜歡,就會明白她的提議有道理,她是一片誠心,她把什麼都給他,他怎麼就不能給她幾年的時間?王琦瑤的話像刀子一樣割他的心,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流淚。他想他今天實在不該再來,他真是不知道王琦瑤的可憐,這四十年的羅曼蒂克竟是這麼一個可憐的結局。他沒趕上那如錦如繡的高潮,卻趕上了一個結局,這算是個什麼命啊?最後,他是用力掙脫了走出來的。短短一天裡,他已經是兩次從這裡逃跑出去,一次比一次不得已。他手上還留有王琦瑤手的冰涼,有一種死到臨頭的感覺,他想,這地方他再不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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