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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臘(4)


  到這天,老克臘早早地來了,坐在沙發上,看王琦瑤擇豆苗。王琦瑤還請了張永紅和她的新男朋友,都叫他長腳,他們是臨吃飯才到的。這時,飯菜已上了桌,老克臘已像半個主人一樣,擺碗布筷的。因是請這樣的晚輩,王琦瑤便不甚講究,冷菜熱菜一起上來,只讓個湯在煤氣灶上燉著。張永紅他們倒和老克臘不熟,見是見過,名字和人卻對不上號。彼此難免有些生疏,話也說不大起來,全憑王琦瑤從中周旋。因是吃飯所以談的無非是菜肴,王琦瑤說了幾種如今看不到的菜,比如印尼的椰汁雞,就因如今買不到挪醬,就不能做這樣的雞。還有廣東叉燒,如今也沒得叉燒粉賣,就又做不了。再就是法式鵝肝腸,越南的魚露……她對他們說,這就是四十年前的餐桌,聯合國開會似的,點哪一國的菜都有,那時候的上海,可是個小世界,東西南北中的風景都可看到,不過,話說回來,風景總歸是風景,是窗戶外面的東西,要緊的是窗戶裡頭的,這才是過日子的根本;四十年前的這根本其實是不張揚的,不張貼也不做廣告,一粒米一棵菜都是清清爽爽,如今的日子不知怎麼的變成大把大把的,而且糊裡糊塗的,有些像食堂裡的大鍋菜;要知道,四十年前的面,都是一碗一碗下出來的。老克臘聽出王琦瑤這話是說給他聽的,意思是告訴他四十年前的內心,而他所以為的只不過是些皮毛。他曉得王琦瑤是在嘲笑他,但也不覺得難堪,相反,內心還很歡迎這樣的批評,這是帶領他入門的。他還體會到她的聰穎,那也是四十年前的聰穎,沒爭得什麼地位,像委屈似地隱忍著,沒有張牙舞爪,聲嘶力竭,並且多是為別人著想,少是為自己打算,其中懷著一股體貼。是四十年後的聰穎所沒有的。

  過後,他就經常來了。有一回來,是見張永紅在請教王琦瑤做大衣,就在邊上聽著。雖是不太懂裁剪上的細節,但其中卻是含有一些抽象的道理,可用於許多事物的。想他原來是什麼也不懂的,那唱片裡的老爵士樂其實只是伴奏曲,或者畫外音,主旋律和內容情節卻是在這裡,別看那薩克斯管的裝飾音千變萬化,花哨得可以,到底只是為引人注意,搶鏡頭的。而那真正為主的卻不動聲色,也很簡單,甚至相當樸素,是一顆平常心。他的眼睛從窗戶望出去,是對面人家的窗口,關著窗,不知藏著些什麼,他想,那大約是羅曼蒂克的底蘊一般的東西。他在房間裡慢慢地走動,聽見腳下地板鬆動的嘎嘎聲,也是底蘊。他真是不知道,真是不懂得。其實四十年前的羅曼蒂克都是近在眼前,星散在各個角落。老克臘實在是個極有俗性的青年,對那年頭的風情世故,一點就通。是真的就逃不過他眼睛,是假的也騙不了他。他幾乎能嗅得到那樣的空氣,摻著夢巴黎的香水味和白蘭花的氣息。前者是高貴,後者是小戶人家的平實,帶點俗氣,也是羅曼蒂克之一種,都是精心種植再收穫的。前者雖是有著些超凡脫俗的想頭,行起來還是腳踏實地。這是人間煙火的羅曼蒂克,所以挺經久耐磨,殼剝落了,還剩個芯子。

  他和王琦瑤說:到你這裡,真有時光倒流的感覺。王琦瑤就嘲笑:你又有多少時間可供得起倒流的?難道倒回娘肚子裡不成?他說:不,倒回上一世。王琦瑤聽他的轉世輪回說又來了,趕緊搖手笑道:知道你的上一世好,是個家有賢妻洋行供職的紳士。他也笑,笑過了則說:我在上一世怕是見過你的,女中的學生,穿旗袍,拎一個荷葉邊的花書包。她接過去說:於是你就跟在後頭,說一聲:小姐,看不看電影,費雯麗主演的。兩人笑彎了腰。這樣就開了個頭。以後的話題往往從此開始,大體按著好萊塢的模式,一路演繹下去,難免是與愛情有關的,因是虛擬的前提,彼此也無顧忌。一個是回憶,一個是憧憬,都有身臨其境之感。有時會忘了現實,還以為夢想是真,所編織的情節也注入了些真感情,說著說著競傷感起來。王琦瑤便說:行了行了,別當是真的了。他則說:我倒情願是真。這一句話說出後.有一刻靜默無聲。兩人都有些尷尬,這才發現扯得遠了。他到底年輕,不很善辭令,解釋了一句:我很愛那時節的氣氛。王琦瑤先沒說話,停了停才說:是啊,氣氛是好的,人卻已經老掉牙了。他這便發現方才的話有了漏洞,再要解釋也找不到詞,不由漲紅了臉。王琦瑤伸手撫了下他的頭髮,說:你真是個孩子!他的喉頭有點便,不敢抬頭,總覺著有什麼事情是被誤解了,又說不清,還有什麼事情確實是他錯了,也是說不清。當王琦瑤的手撫上他頭髮時。他感覺到這女人的委屈和體諒,於是,就有一股同情從心裡滋長出來,使得他與王琦瑤親近了。

  這樣,他們上再坐在一起時,便不提這個話題,撿些閒事說說,也不錯。話雖少了些,但也不覺冷場,靜著的時間,總有些什麼墊底的。是那些新編的舊故事的細節,不思量自難忘的。這一日,老克臘又要請王琦瑤吃飯,王琦瑤卻是想答應也沒法答應,她心裡說:這算什麼呢?要是早四十年!她笑著說:這又何必,在外面未必有家裡吃得好。將意思轉移了個方向,他就也不堅持。自此,每過三天就要來一回,每來就要吃一頓飯的,像是半個家一般。間隔著,張永紅也會來,就多一個人吃飯。再有時,張永紅會帶長腳來,卻不定吃飯,兩個坐一會兒就走了,剩下他們兩個,氣氛是要靜一靜,有點意味似的。這段日子,他們卻不約而同地回避派推,那些派推使他們覺著大而無當,有話沒處說的感覺。因此寧願在家裡,雖有些寂寥,但這寂寥倒是實事求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是對相熟的人合適。而派推是為陌路人著想的。每當王琦瑤做一個新菜就會問他一句:比你媽媽如何?最近一次,王琦瑤又這麼問的時候,他說。我從來不拿你和我媽媽比。王琦瑤問為什麼,他就說:因為你是沒有年紀的。王琦瑤倒說不出話來,停了停才說:人怎麼會沒有年紀?老克臘堅持道:你其實是懂我意思的。王琦瑤就說:意思是懂,卻不同意。老克臘則說:我又不要你同意。說完就有點悶悶的,垂著頭不說話。王琦瑤也不理他,只是心裡苦笑,想這人真是走火入魔了,卻說不出是悲是喜。她站在灶間窗前,守著一壺將開未開的水,眼睛望著窗外的景色。也是暮色將臨,有最後的幾線陽光,依依難舍的表情。這已是看了多少年頭的光景了,絲絲縷縷都在心頭,這一分鐘就知道下一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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