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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臘(3)


  其時,在一些回憶舊上海的文章中,再現了一九四六年的繁盛場景,於是,王琦瑤的名字便躍然而出。也有那麼一兩個好事者,追根溯源來找王琦瑤,寫一些報屁股文章,卻並沒有引起反響,於是便銷聲匿跡了。到底是年經月久,再大的輝煌,一旦墜入時間的黑洞,能有些個光的渣就算不錯了。四十年前的這道光環,也像王琦瑤的人一樣,不盡人意地衰老了。這道光環,甚至還給王琦瑤添了年紀,給她標上了紀年。它就像箱底的舊衣服一樣,好是好,可是錯過了年頭,披掛上身,一看就是個陳年累月的人,所以它還是給王琦瑤添舊的。唯有張永紅受了感動,她起先不相信,後來相信了,便湧出無數個問題。王琦瑤開始矜持著,漸漸就打開了話匣子,更是有無數個回答等著她來問的。許多事情她本以為忘了,不料竟是一提就起,連同那些瑣瑣碎碎的細節,點點滴滴的,全都匯流成河。這是一個女人的風頭,淮海路上的爭奇鬥豔的女孩,要的不就是它?那一代接一代的新潮流,推波助瀾的,不就是搶一個風頭?張永紅據得出那光榮的分量,她說:你真是叫人羡慕啊!她向她每一任男友介紹王琦瑤,將王琦瑤邀請到各類聚會上。這些大都是年輕人的聚會上,王琦瑤總是很識時務地坐在一邊,卻讓她的光輝為聚會添一筆奇色異彩。人們常常是看不見她,也無餘暇看她,但都知道,今夜有一位「上海小姐」到場。有時候,人們會從始至終地等她蒞臨,豈不知她就坐在牆角,直到曲終人散。她穿著那麼得體,態度且優雅,一點不掃人興的,一點不礙人事情的。她就像一個擺設,一幅壁上的畫,裝點了客廳。這擺設和畫,是沉穩的色調,醬黃底的,是真正的華麗,褪色不褪本。其餘一切,均是浮光掠影。

  老克臘就是在此情此景下見到王琦瑤的,他想:這就是人們說的「上海小姐」嗎?他要走開時,見王琦瑤抬起了眼睛,掃了一下又低下了。這一眼帶了些驚恐失措,並沒有對誰的一種茫茫然的哀懇,要求原諒的表情。老克臘這才意識到他的不公平,他想,「上海小姐」已是近四十年的事情了。再看王琦瑤,眼前便有些發虛,焦點沒對準似的,恍炮間,他看見了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影。然後,那影又一點一點清晰,凸現,有了些細節。但這些細節終不那麼真實,浮在面上的,它們刺痛了老克臘的心。他覺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時間的腐蝕力。在他二十六歲的年紀裡,本是不該知道時間的深淺,時間還沒把道理教給他,所以他才敢懷舊呢,他才敢說時間好呢!老爵士樂裡頭的時間,確是個好東西,它將東西打磨得又結實又細膩,把東西浮淺的表面光澤磨去,呈現出細密的紋路,烈火見真金的意思。可他今天看見的,不是老爵士樂那樣的舊物,而是個人,他真不知說什麼好了。事情竟是有些慘烈,他這才真觸及到舊時光的核了,以前他都是在舊時光的皮肉裡穿行。老克臘沒走開,有什麼拖住了他的腳步。他就端著一杯酒,倚在門框上,眼睛看著電視。後來,王琦瑤從屋角走出來想是要去洗手間。走過他身邊時.他微笑了一下。她立即將這微笑接了過去,流露出感激的神情,回了一笑。等她回來,他便對她說,要不要替她去倒杯飲料?她指了屋角,說那裡有她的一杯茶,不必了。他又請她跳舞,她略遲疑一下,接受了。

  客廳裡在放著迪斯科的音樂,他們跳的卻是四步,把節奏放慢一倍的。在一片激烈搖動之中,唯有他們不動,狂潮中的孤島似的。她抱歉道,他還是跳迪斯科去吧,別陪她磨洋工了。他則說他就喜歡這個。他扶在她腰上的手,覺出她身體微妙的律動,以不變應萬變,什麼樣的節奏裡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一種律動,穿越了時光。他有些感動,沉默著,忽聽她在說話,誇他跳得好,是老派的拉丁風。接下來的舞曲,也有別人來邀請王琦瑤了。他們各自和舞伴悠然走步,有時目光相遇,便會心地一笑,帶著些邂逅的喜悅。這一晚是國慶夜,有哪幢樓的平臺上,放起禮花,孤零零的一朵,在湛黑的天空上緩緩地舒開葉瓣,又緩緩凋零成細細的流星,漸漸消失,空中還留有一團淺白的影。許久,才融入黑夜。

  自這次派推以後,王琦瑤還在幾次派推上見過老克臘,他們漸漸相熟起來。有一次,老克臘對王琦瑤說,他懷疑自己其實是四十年前的人,大約是死於非命,再轉世投胎,前線未盡,便舊景難忘。王琦瑤問他有什麼根據。他說根據是他總是無端地懷想四十年前的上海,要說那和他有什麼關係?有時他走在馬路上,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過去,女人都穿洋裝旗袍,男人則西裝禮帽,電車「當當當」地響,「白蘭花買哦」的叫聲鳥啼燕啦,還有沿街綢布行裡有夥計剪布料的「嚷嚷」聲,又清脆又凜冽的,他自己也成了個舊人,那種梳分頭、夾公文皮包、到洋行去供職的家有賢妻的規矩男人。王琦瑤聽到這裡便笑了,說家有賢妻是怎樣的賢妻?他不理王琦瑤,兀自說下去。說有一日自己照常乘電車去上班,不料電車上發生一場槍戰,汪偽特務追殺重慶分子,在車廂裡打開了,從這頭追到那頭,不幸叫他吃了記冷槍,飲彈身亡。王琦瑤就說:你這是從電視劇裡看來的。他還是不理她,說,他實是一個冤魂,心有不甘,因此,到了如今,人是今人,心卻是那時的心。他說:你看。我就是喜歡與比自己年長的人在一起,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時候,舞曲響了起來,兩人便去跳舞。跳到中途,王琦瑤忽然笑了一下:要說我才是四十年前的人,卻想回去也回去不得,你倒說去就去了。聽了這話,他倒有些觸動,不知回答什麼。王琦瑤又接著說:就算那是一場夢,也是我的夢,輪不到你來做,倒像是真的一樣!說罷,兩人都笑了。散之前,老克臘說下一日清王琦瑤吃飯。王琦瑤見他是在扮演紳士的角色,心中好笑,也有些感動,說:還是我請你吧!我也不在外面請,自己家的便飯,願來就來,不來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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