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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老克臘(5)


  王琦瑤走回房間,將泡好的茶往桌上一放,見他還沉著臉,就說:不要無事生非,好好的事情倒弄得不好了。他賭氣地將臉扭到一邊。王琦瑤又說:我是喜歡你這樣懂事有禮的孩子,可我不喜歡胡思亂想的孩子。他突然地昂起臉,爆發道:什麼孩子,孩子的,不要這麼叫我!王琦瑤說了聲:毛病!起身又要走,他就說:你走什麼?你回避什麼?有道理就講嘛!王琦瑤站住了說:叫我和你講什麼道理?有什麼道理可講的?他更加發作道:反正你沒道理,總想一走了之!王琦瑤笑了,返身又坐下了說:那我倒要聽聽你的道理,你說吧!他繼續著對王琦瑤的批判:你不敢正視現實。王琦瑤點點頭同意,再要聽下去,他卻無話了。王琦瑤就冷笑一聲:我還當你有多少大道理呢!他一聽這話,幾乎要炸,張開嘴又不知要說什麼,卻一頭紮進王琦瑤的懷裡,耍賴地抱住她的腰。王琦瑤大大地吃了一驚,卻不敢動聲色。她並不推開他,也不發怒,而是抬手撫著他的頭髮,輕聲說一些安慰的話。他卻再不肯起來,有一陣子,王琦瑤的安慰話也說完了,只得停下來,兩人都靜默著。

  暮色一點點進來,將什麼都蒙了一層暗,卻仔細地勾著輪廓,成了一幅圖畫,一動不動的。他們也是動不了,沒有一點前途供他們走的,他們只能停,停,停在這一刻中,將時間拉長些而已。他們也只能靜默,說又說什麼?像方才那樣地吵?其實都是瞎吵一氣,牛頭不對馬嘴的,越吵越糊塗。等靜默下來,事情才剛剛有些對頭。可時間在一點一滴過去,他們總不能這麼到老吧!等天黑下來,彼此都有些面目難辨的時候,只見這兩個人影悄悄起來,分開,然後,燈亮了。是平安裡最後亮的一扇窗。

  這一日就這麼過去了,兩人都忘了一般,擱下不提。不過,王琦瑤不再拿那樣的問題問他,就是「我和你媽媽比怎麼」,這話在如今的情形下已變得有挑逗性。年紀不年紀的事也不提了,成了一個禁區。這一天的結果,看起來是了減法,刪去一些話題,但其實這減法是去蕪存精的,減去的都是些枝節。他們如今的相處是更為簡潔,有時竟是無言,卻是無聲勝有聲的。也有說個不停的時候,那可都是在說一些要緊的話,比如王琦瑤回憶當年。這樣的題目真是繁榮似錦,將眼前一切都映暗了。還有與那繁榮聯著的哀傷,也是披著霓虹燈的霞被。王琦瑤給他看那四十年前的西班牙木雕的盒子,沒打開只讓他看面上的花紋,裡頭的東西不適合他似的。盒子上的圖案,還有鎖的樣式,都是有年頭的,是一個好道具,幫助他進入四十年前的戲劇中吉。他其實是有些把王琦瑤當好萊塢電影的女主角了,他倒並不充當男主角,當的是忠誠的觀眾,將戲劇當人生的那類觀眾。他真是愛那年頭的戲劇,看個沒夠的,雖只是個看,卻也常常忘了自己身處何地。

  從王琦瑤的往事中抬起頭,面對眼前的現實,他是電影散場時的闌珊的心情。那一幕雖不是他經歷的,可因是這樣全神貫注地觀看,他甚至比當事人更觸動。當事人是要分出心來應付變故,撐持精神。他再躺到老虎天窗外的屋頂上,看那天空,就有畫面呈現。一幅幅的,在暗沉沉,鱗次櫛比的屋頂上拉過。哦,這城市,簡直像艘沉船,電線杆子是那沉船的桅,看那桅的上面還掛著一片帆的碎片,原來是孩子放飛的風箏。他幾乎難過得要流出眼淚。沉船上方的浮雲是托住幻覺,海市蜃樓。耳邊是一聲一聲傳來的打樁聲,在天字下激起回聲,那打樁聲好像也是要將這城市砸到地底下去的。他感覺到屋頂的顫動,瓦在身下咯吱咯吱地叫。現在,連老爵士樂都安慰不了他了,唱片上蒙起了灰塵,唱外也鈍了,聲音都是沙啞的,只能增添傷感。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天上有了星辰,驅散了幻覺,打樁聲卻更歡快激越,並且此起彼伏,像一支大合唱。這合唱是這城市夜晚的新起的大節目,通宵達旦的。天亮時,它們才漸漸收了尾音,露水下來了。他不由一哆感,睜開眼睛,有一群鴿子從他眼前掠過,撲啦啦的一陣。他想:這是什麼時候了?他迷蒙地望著鴿子在天空中變成斑點,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個。太陽也出來了,照在瓦棱上,一層一層地閃過去,他要起來了。

  他問王琦瑤說,有沒有覺著這城市變舊了。王琦瑤笑了,說:什麼東西能長新不舊?停了一下,又說:像我,自己就是個舊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挑剔別的?他有些辛酸,看那王琦瑤,再是顯年輕也遮不住浮腫的眼瞼,細密的皺紋。他想:時間怎麼這般無情』上憐惜之情油然生起。他抬起手摸摸王琦瑤的頭髮,像個年長的朋友似的。王琦瑤又笑了,輕輕彈開他的手,他卻不依了,反握住她的手,說:你總是看不起我。她用另一隻手理理他的頭髮,說:我沒有看不起你。他堅持說:你就看不起我。王琦瑤也堅持:我就沒夜看不起你。他又說:其實,年齡是無所謂的。王琦瑤想了想說;那要看什麼樣的事情。他就問:什麼樣的事情?王琦瑤不回答,他便追問,間緊了,王琦瑤才說:和時間有關係的事情。這一句話說得很滑頭,兩人都笑了,手還握在他手裡。這情形有些滑稽,還有些無聊,可在這滑稽與無聊下面,還是有一點嚴肅的東西。這點東西是不堪推敲的,推敲起來會是慘痛的。有誰見過這樣的調情?相距有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完全錯了時辰,錯了節拍。倘若不是那背後的一點東西,便有些肉麻了。他們手拉著手,又是停著了。好在兩人都是有耐心,再說又是個沒目的,急又能急什麼?因此,便漸漸地松了手,一切還按老樣子進行。就算有時會插進幾句唐突的話,應付過去,還是老樣子。

  有一回,他說:你不能怪我!王行瑤回答:我又沒有怪你!他說。你心裡怪我,怪我來遲了。王琦瑤笑笑,停了一下說:我們還是修修來世吧!他問:修來世做什麼?王琦瑤反問:難道沒聽說這一句話?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可共枕。說到「共枕」兩個字,雙方的心都一動,靜了下來。王琦瑤漸漸紅了臉,覺著說話不妥,有想入非非之嫌,又看他是低頭沉默著,就以為是不悅之色,不禁難堪得落下淚來。怕他看見,趕緊轉身去到灶間,站了一會兒,收拾了一些不知什麼東西,再回來。卻見人已經不在了。桌上留了個條,上面寫著:既有今生,何必來世。看了這字,心裡反倒平靜下來,還有些好笑,想這是在幹什麼?難道還當真嗎?伸手將那字條團了。這一回就這樣過去了,以後,許多這樣的箭在弦上的日子都安然過去。不過,想想卻有些後怕的,眼看著就走到薄刃上,一個閃失便可掉下去的,卻又不知怎麼地收住了腳。走鋼絲般的遊戲,是有些刺激的。可也不能多,多了就要失足了。因此,當他們單獨相處時,會有一股緊張的空氣,劍拔弩張的。這樣的時候,張永紅的到來,便會受到他們真心的歡迎。有第三者在,他們便可暫時避免去走鋼絲。他們三個人說著些海闊天空的話題,無論說到多遠,於這兩個人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有了張永紅這個外人,這兩個便成了自己人,她的不相干反證了他們的互相幹聯。於是,默契便產生了。張永紅的加入,真是解決了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大苦惱,延緩了停滯的時間。漸漸地,張永紅變成了他們不可缺少的人。

  這一日,他再一次提出請客吃飯,因是包括張永紅在內的,王琦瑤便無法推辭了。下一日,張永紅卻帶了長腳一起來,四個人來到錦江飯店底層的西餐廳吃牛排。長腳雖是臨時加盟的,倒唱了主角,數他的話多。說著時下的流行語和街頭傳聞,天外奇談一般,讓人目瞪口呆的。這些事情,老克臘和張永紅還不覺新鮮,王琦瑤卻大開了眼界,真不知道在這城市夜也平常晝也平常的生計裡,會有著燒殺掠搶,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當故事來聽。一頓飯有聲有色地結束,長腳又要付錢,並且力不可擋。老克臘爭奪了幾番,也沒成功,只得由他做了東。張永紅無所謂誰付錢,這兩人則覺得吃錯了飯似的,很不稱心。原先是借了張永紅的幌子想做成一件私事,不料竟落了空,一些醞釀許久的心情也落了空。那一對出了門去便揮手上了一輛出租車,幹別的去了。剩下他們站在馬路沿,一時茫然不知接下去該去哪裡。兩人沿了長廊走了一段,那尷尬才好些,老克臘說:真心請你吃一頓飯的,到底也沒請成。王琦瑤就笑:還是誠意不夠啊!他也說:再加油吧!說罷,將雙手插在褲兜裡的臂彎朝王琦瑤張了張,王琦瑤伸手挽住了。茂名路這條林陰道,有著用不盡的羅曼蒂克。你以為那樹陰是遮涼的?不對,那是製造夢境的,將人罩在影裡,蒙上一層世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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