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長恨歌 >  上一頁    下一頁
10.老克臘(2)


  老克臘的父母,將他看作一個老實的孩子:不抽煙,不喝酒,有正經的工作,也有正經的業餘生活,亦不亂交女朋友。他們年輕的時候,也都不是貪玩的人,每週看一回電影,便是他們所有的娛樂。他母親曾有一度,熱衷於收集電影說明書,文化革命時自覺燒掉了她的收藏,後來的電影院也再不出售說明書了。再往後,他們因有了電視機,就不去電影院了。每天晚飯吃過,打開電視機,一直看到十一點。有了電視機,他們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兒子在閣樓上放的老音樂,在他們聽來是有些耳熟,更使他們認定兒子是個老實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語,也叫他們放心。他們即便在一張桌上吃飯,從頭到尾都說不上幾個字。其實彼此是陌生的,但因為朝夕相處,也不把這陌生當回事,本該如此似的。說到底,這都是些真正的老實人,收著手腳,也收著心,無論物質還是精神,都只顧一小點空間就夠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頂下,密密匝匝地存著許多這樣的節約的生涯。有時你會覺著那裡比較嘈雜,推開窗便噪聲盈耳,你不要怪它,這就是簡約人生聚沙成塔的動靜。他們畢竟是活潑潑的,也是要有些聲響的。在夏夜的屋頂上,躺著看星空的其實不止一個孩子,他們心裡都是有些鼓蕩,不知要往哪裡去,就來到屋頂。那裡就開闊多了,也自由多了,連鴿子也棲了,讓出了它們的領空。那嘈雜都在底下了,而他們浮了上來,漂流一會兒就會好的。像這樣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響的心曲,那硬是被擠壓出來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瞭解老克臘的是上海西區的馬路。他在那兒常來常往,有樹陰罩著他。這樹明也是有歷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陽光,茂名路是由鬧至靜,閑和靜都是有年頭的。他就愛在那裡走動,時光倒流的感覺。他想,路面上有著電車軌道,將是什麼樣的情形,那電車裡面對面的木條長椅間,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飯店的建築,磚縫和石棱裡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讀,可讀出一番舊風雨。上海東區的馬路也瞭解老克臘,條條馬路通江岸,那風景比西區粗擴,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詩題材,舊風雨也是狂飄式的。江鷗飛翔,是沒有歲月的,和鴿子一樣,他要的就是這沒有歲月。要的也不過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種,只是五十年的流螢。就像這城市的日出,不是從海平線和地平線上起來的,而是從屋脊上起來的,總歸是掐頭去尾,有節制的。論起來,這城市還是個孩子,真沒多少回頭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臘這樣的孩子,卻又成了個老人,一下地就在敘舊似的。心裡話都是與舊情景說的。總算那海關大鐘還在敲,是煙消雲滅中的一個不滅,他聽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響。老克臘走在馬路上,有風迎面吹來。是從樓縫中擠過來的變了形的風,他看上去沒什麼聲色,心卻是活躍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覺。他就喜歡這城市的落日,落日裡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畫,最合乎這城市的心境。

  這一天,朋友說誰家舉行一個派推,來人有誰誰誰,據說還有一個當年的上海小姐。他坐在朋友的摩托車後座,一路西去,來到靠近機場的一片新型住宅區。那朋友住一幢僑匯房的十三樓,是他國外親戚買下後托他照管的。平時他並不來住,只是三天兩頭地開派推,將各種的朋友彙集起來,過一個快樂的夜晚,或者快」樂的白天。他的派推漸漸地有了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的,來的人呢,也是一帶十,十帶百,他全是歡迎。人多了,難免魚目混珠,摻和進來一些不正經的人,就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比如撬竊的案子。但按照概率來說,人多了也會沙裡淘金地出現精英。因此,有時他的派推上會有特別的人物出場,比如電影明星,樂團的首席提琴手,記者,某共產黨或國民黨將領的子孫。他的派推就像一個小政協似的,許多舊聞和新聞在客廳上空交相流傳,可真是熱鬧。

  在這新區,推開窗戶,便可看見如林的高樓,窗戶有亮有暗,天空顯得很遼闊,星月反而遠了。低頭看去,寬闊筆直的馬路上跑著如豆的汽車,成串的亮珠子。不遠處永遠有一個工地,徹夜的燈光,電力打夯機的聲音充滿在夜空底下,有節律地湧動著。空氣裡有一些水泥的粉末,風又很浩蕩,在樓之間行軍。那賓館區的燈光卻因為天地樓群的大和高,顯得有些寂寥,卻是摧保的寂寥,有一些透心的快樂似的。這真是新區,是坦蕩蕩的胸襟,不像市區,懷著曲折衷腸,叫人猜不透。到新區來,總有點出城的感覺,那種馬路和樓房的格式全是另一路的,橫平豎直是講道理講出來的,不像市區,全是掏心窩掏出來的。

  在新區的夜空底下,這幢僑匯房十三樓裡的歡聲笑語,一下子就消散了,音樂聲也消散了。這點快樂在新區算得上什麼?在那高樓的蜂窩般的窗洞裡,全是新鮮的快樂。還沒加上四星或五星級的酒店裡的,那裡每晚都舉行著冷餐會,舞會,招待會。還儲留著一些豔情,那也是響噹噹的,名正言順,門口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那裡的快樂因有著各色人種的參加,帶著普天同由的意思。尤其到了聖誕節,聖誕歌一唱,你真分不清是中國還是外國。這地方一上來就顯得有些沒心肺,無憂慮,是因為它沒來得及積蓄起什麼回憶,它的頭腦裡還是空白一片,還用不著使用記憶力。這就是一整個新區的精神狀態。十三樓裡那點笑鬧,只是滄海一粟罷了。只有開電梯的那女人有些不耐煩,這一群群,一夥夥,手裡拿著酒或捧著花,湧進和湧出電梯,又大多是生人,形形色色的。

  老克臘來到時,已不知是第十幾批了。門半開著,裡面滿是人影晃動。他們走進去,誰也不注意他們,音響開著,有很暴烈的樂聲放出。通往陽臺的一間屋裡,掩著門坐了一些人在看電視裡的連續劇。陽臺門開著,風把窗漫捲進卷出,很鼓蕩的樣子。屋角裡坐著一個女人,白皙的皮膚,略施淡妝,穿一件絲麻的藕荷色套裙。她抱著胳膊,身體略向前傾,看著電視屏幕。窗幔有時從她裙邊掃過去,也沒叫她分心。當屏幕上的光陡地亮起來,便可看見她下眼瞼略微下墜,這才顯出了年紀。但這年紀也瞬息即過,是被悉心包藏起來,收在骨子裡。是躡著手腳走過來的歲月,唯恐留下痕跡,卻還是不得已留下了。這就是一九八五年的王琦瑤。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