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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康明遜(3)


  康明遜知道,王琦瑤再美麗,再迎合他的舊情,再抬回他遺落的心,到頭來,終究是個泡影。他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有些事是絕對不行的,不行就是不行,可他又捨不得放下,是想在這「行」裡走到頭,然後收場。難度在於要在「行」裡拓開疆場,多走幾步,他能做些什麼呢?王琦瑤是比他二媽聰敏一百倍,也堅定一百倍,使他處處遇到難題。可王琦瑤的聰敏和堅定卻更激起他的憐惜,他深知聰敏和堅定全來自孤立無援的處境,是自我的保護和爭取,其實是更絕望的。康明遜自己不會承認,他同弱者有一種息息相通,這最表現在他的善解上。那一種委曲求全,迂回戰術,是他不懂都懂的。他和王琦瑤其實都是擠在犄角裡求人生的人,都是有著周轉不過來的苦處,本是可以攜起手來,無奈利益是相背的,想幫忙也幫不上。但那同情的力量卻又很大,引動的是康明遜最隱秘的心思,這心思有些是在童年那個陰霸下午裡種下的。康明遜已經看見痛苦的影子了,不過眼前還有著沒過時的快樂,等他去攫取。康明遜再是個有遠見的人,到底是活在現時現地。又是這樣一個現時現地,沒多少快樂和希望。因沒有希望,便也不舉目前瞻,於是那痛苦的影子也忽略掉了,剩下的全是眼前的快樂。

  康明遜到王琦瑤處來得頻繁了,有時候事先並沒有說好,他也會突然地來,說是正好路過。因王琦瑤沒想到他會來,往往沒怎麼修飾,頭髮隨便地用手絹紮起,衣服是更舊的,房間裡也有些亂。王琦瑤不由面露窘態,手足無措,拾起這樣放下那樣。此情此景卻更能引動康明遜的惻隱之心。所以,他就故意地突然撞來,製造一個措手不及。那樣的場景裡,總有著一些意外之筆,也是神來之筆、有一回他是在午飯時來的,王琦瑤一個人吃泡飯,一碟海瓜子下飯,碗邊已聚起一小難海瓜子的殼。這情形有一股感人的意味,是因陋就簡,什麼都不浪費的生計,細水長流的。還有一回來,王琦瑤正在洗頭,衣領窩著,頭髮上滿著泡沫。她的臉倒懸著,埋在臉盆裡,可康明遜還是看見她裸著的耳朵與後頸紅了。這一刻裡,王琦瑤變成了一個沒經過世面的孩子,她從臉盆裡傳出的聲音幾乎是帶著哭音的。後來她洗完了,匆匆擦過的頭髮還在往下滴水,將衣服的肩背全泅濕了,看上去真是一副可憐相。漸漸地,王琦瑤曉得他會不期而至,便時時地準備著,但這準備是不能叫他看出來的準備,否則難免會被他看輕。她穿的還是家常的衣服,卻不露邋遢相的。她房間還是有些亂,也是不露邋遢相的。吃飯照例要吃,也照例是個「簡」字,卻不是因陋而簡的「簡」,而是去蕪存精的意思了。至於洗頭之類的內務,她就安排在康明遜決不可能來的時間裡,極早或是極晚。這麼一來,康明遜的不期而至便得不到預期的效果了,不克遺憾。但他體察到王琦瑤自我捍衛的用心,深感抱歉。

  王琦瑤的偽裝,是為康明遜拉起一道帷幕,知他是想檀自入內。王琦瑤為康明遜拉起帷幕,正是為了日後向他揭開。這有點像舊式婚禮中,新娘蒙著紅蓋頭,由新郎當眾揭開的意思。這時候,王琦瑤對他格外矜持,反倒比先前生疏了。兩人坐著說不了幾句話,太陽已經偏西了。他們說話都有些反復惦量,生怕有什麼破綻。過去他們是沒話找話,現在卻有話也不說,打埋伏似的。他們處在僵持的狀態,身心都不敢懈怠地緊張,卻又不離開,幾乎日日在一起,看著回頭從這面牆到那面牆。兩人心裡都是半明半暗,對現在對將來沒一點數的。要說希望還是王琦瑤有一點,卻無法行動,因她的行動是與犧牲劃等號的,行動就是獻出。康明遜沒什麼希望,卻隨時可以出擊,怕就怕出擊的結果是吃不了兜著走。他們嘴上什麼也不說,心裡都苦笑著,好像在說著各自的難處,請求對方讓步。可是誰能夠讓誰呢?人都只有一生,誰是該為誰墊底的呢?

  爐子拆掉了,地板上留下了爐座的印子,窗玻璃上的煙囪孔用紙糊著,好像是冬天留下的殘垣。春日的陽光總是明媚,也總是徒然的樣子。他們臉上作著笑,卻是苦水往肚裡流。他們的笑是有些良懇的,作著另一種保證。都不是對方所要的。他們都很堅持,堅持是因為都不留後路,雖是諒解,可也無奈。他們都是利益中人,可利益心也是心,有哀有樂的。

  這一天晚上,吃過晚飯了,又一前一後來了兩個推靜脈針的病人,將伽門剛送走,又聽樓梯上腳步響了。王琦瑤想:難道有第三個來了嗎?可都擠在一起了。然而,樓梯口上來的竟是康明遜。這是他頭一次在晚上單獨到王琦瑤處,並且突如其來,兩人都有些尷尬。王琦瑤心跳著,請他坐下,給他倒茶,又拿來糖果瓜子招待。她忙進忙出,有點腳不潔地的。康明遜說他是到朋友家去,朋友家卻鐵將軍把門,只得回家,不料忘帶鑰匙了,今晚他家人除他父親都去看越劇,連娘姨也帶去了,他不好意思叫他父親開門,只得到她這裡來坐坐,等一會兒戲散場就回去。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王琦瑤只聽對了一半,問他今晚去看什麼戲,哪一個戲院。康明遜便再從頭解釋一遍,還不如前一遍來得清楚。王琦瑤更有些糊塗,卻作出懂的樣子,可不過一會兒又很擔心地問,戲是幾點開場,會不會遲到了。事情變得夾纏不清,康明遜索性不再解釋。王琦瑤本是沒話找話,見他不答,也不問了,兩人就沉默下來。房間裡顯得分外地靜,隔壁人家的動靜都能聽見。桌上酒精燈還燃著,一會兒便燒幹了,自己滅了,空氣中頓時充滿濃郁的酒精味,有些嗆鼻的。這時候,樓梯又一次響起腳步聲,王琦瑤想:這是誰呢?這真是個不平凡的夜晚,像是要發生什麼事情。來人是里弄小組長,收弄堂費的,連房門也沒進就又走了。屋裡的兩個人聽著樓梯一級一級響下去,中間還踏空了一級,不由都驚了一下,互相望了一眼,笑了。霎那間,便有了一個什麼默契,而氣氛卻更加緊張,竟有點箭在弦上的味道。王琦瑤端起康明遜喝幹的茶林到廚房添水,她從後窗看見遠處中蘇友好大廈尖頂上的一顆紅星,跳出在夜色之上。她帶著些祈禱的心情,想:有什麼樣的事情來臨呢?她端了添滿水的茶杯再進房間,見那康明遜也是木登登他坐著,臉對了窗,不知在想什麼。王琦瑤把茶林放在他面前,然後退回自己的位子上坐著,她曉得今天是挨不過去的,就算挨過今天也終有一天是挨不過去。康明遜一直面朝著窗,因窗上是拉了窗簾,就有點面壁的意思,這姿勢確實是有話要說,只是不知從何開口。他們靜默的時間是有點過長了,這也是有話要說的證明,還是不知從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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