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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康明遜(2)


  康明遜其實早已知道王琦瑤是誰了,只是口封得緊。第一次看見她,他便覺得面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又見她過著這種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裡難免疑惑。後來再去她家,房間裡那幾件家具,更流露出些來歷似的。他雖然年輕,卻是在時代的銜接口度過,深知這城市的內情。許多人的歷史是在一夜之間中斷,然後碎個七零八落,四處皆是。平安裡這種地方,是城市的溝縫,藏著一些斷枝碎節的人生。他好像看見王琦瑤身後有綽約的光與色,海市蜃樓一般,而眼前的她,卻幾乎是庵堂青燈的景象。有一回,打麻將時,燈從上照下來,臉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裡亮著,有一些幽深的意思,忽然她一揚眉,笑了,將面前的牌推倒。這一笑使他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三十年代的電影明星阮玲玉。可是,王琦瑤當然不會是阮玲玉,王琦瑤究竟是誰呢?其實他已經接觸到謎底的邊緣了,可卻滑了過去。還有一次,他走過一家照相館,見櫥窗裡有一張掖婚紗的新娘照,他。已裡一亮。這照片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樣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這裡的一張照片。倘若這時他能想起王琦瑤,大約便可解開疑團,可他卻沒有,於是又一次從謎底的邊緣滑過去。和王琦瑤接觸越多,這個疑團就越是頻繁地來打擾。他在王琦瑤的素淡裡,看見了極豔,這豔涸染了她四周的空氣,雲煙氤氳,他還在王琦瑤的素淡裡看見了風情,也是洞染在空氣中。她到底是誰呢?這城市裡似乎只有一點昔日的情懷了,那就是有軌電車的當當聲。康明遜聽見這聲音,便傷感滿懷。王琦瑤是那情懷的一點影,綽約不定,時隱時現。康明遜在心裡發狠:一定要找出她的過去,可是到哪裡去找呢?

  最終卻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一天,在家和大媽二媽聊天,說起十年前上海的盛況一幕,那就是競選上海小姐,他母親竟還記得那幾位小姐的芳名,第三位就叫王琦瑤。他這才如夢初醒。他想起那酷似阮玲玉的眉眼,照相館裡似曾相識的照片,還想起舊刊物《上海生活》上的「滬上淑媛」,以及後來的做了某要人外室的風聞,這所有的記憶連貫起來,王琦瑤的歷史便出現在了眼前。這歷史真是有說不盡的奇情哀豔。現在,王琦瑤從謎團中走出來了,凸現在眼前,音容笑貌,栩翎如生。這是一個新的王琦瑤,也是一個;目的王琦瑤。他好像不認識她了,又好像太認識她了。他懷了一股失而復得般的激動和歡喜。他想,這城市已是另一座了,路名都是新路名。那建築和燈光還在,卻只是個殼子,裡頭是換了心的。昔日,風吹過來,都是羅曼蒂克,法國梧桐也是使者。如今風是風,樹是樹,全還了原形。他覺著他,人跟了年頭走,心卻留在了上個時代,成了個空心人。王琦瑤是上個時代的一件遺物,她把他的心帶回來了。

  他連著幾天沒有去王琦瑤處,嚴師母來電話約,他都說家裡有事推掉了。他想:該對王琦瑤說什麼呢?後來,他決定什麼也不說,一如既往。因此,當他再看見王琦瑤時,就和什麼也沒發生過的一樣。王琦瑤問他怎麼幾天不來,他說有事。王琦瑤就說什麼有事,一定有了新去處,比這裡更有趣的。他笑笑沒說話,把帶來的東西放到了桌上。他帶來的是老大昌的奶油蛋糕,王琦瑤便去拿碟子。剛給人打過針,王琦瑤手上帶著酒精的氣味。她穿一件家常的毛線對襟衫,裡面是一身布的夾旗袍,腳下是雙塔排布鞋,忙進忙出地準備著茶點。他忽然間想起初與王琦瑤相識,在表姐家吃暖鍋,胡亂測字玩。王琦瑤說了個「地」字,康明遜指了右邊的「也」說是個「他」,她則指了左邊的「土」說,「豈不是入上了。」她那脫口而出然後油然哀起的樣子,這時又一次出現眼前,卻是有根有由的了。他心裡生出憐憫,又生出惋惜,憐憫和惋惜是為王琦瑤,也是為自己。這時,康明遜被一股憂傷籠罩著,他話不多,有些走神,還有些所答非所問。他望著窗外對面人家窗臺上的裂紋與水跡,想這世界真是殘破得厲害,什麼都是不完整的,不是這裡缺一塊,就是那裡缺一塊。這缺又不是月有圓缺的那個缺,那個缺是圓缺因循,循環往復。而這缺,卻是一缺再缺,缺缺相承,最後是一座廢墟。也許那個缺是大缺,這個則是小缺,放遠了眼光看,缺到頭就會滿起來,可惜像人生那麼短促的時間,倘若不幸是生在一個缺口上,那是無望看到滿起來的日子的。

  康明遜是二房所生的孩子,卻是他家唯一的男孩,是家庭的正宗代表,所以他不得不在大房與二房之間來回周旋。一些較為正式的場合,由他和大媽跟了父親出席;另一些比較親密的社交,則是和二媽跟了父親參加。大媽是個厲害人,正房本就是占著理的,還占著委屈,十分理加上三分委屈,大媽便有了十三分的權利,二媽卻是倒欠了三分的。父親是個老派人,寵歸寵,愛歸愛,卻不越規矩半步,上下長幼,主次尊卑,各得其份。康明遜是康家的正傳,他從小就是在大媽房裡比在二媽房裡多。他和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妹打得火熱,比同胞還同胞,無意中他還有些討好她們,好像怕受到她們的排斥。他隱隱地覺出,大媽的愛是需爭取,二媽的愛則不要也在,沒有也有。所以,他對大媽便悉心得多,而對二媽怎麼也可以,甚至有時故意冷淡二媽好叫大媽歡喜。他的一顆小小的心裡,其實全是倚強淩弱,也是適者生存的道理。有一回,他和兩個姐妹玩捉迷藏,他循聲上了三樓二媽的房間,推門而進,一眼看見垂地的床罩在波動,分明是藏了人的。他悄悄地走過去,這時卻見靠裡的床沿上,背著身坐著二媽,低了頭,肩膀抽搐著。他不由站住了,床底下唆地躥出妹妹,一陣風地從他身邊跑過,並且發出尖銳的快樂的叫聲。他沒有去追,施了定身術似的,站在原地。是個陰天,房間裡的抽木家具發出幽暗的光,打錯地板也是幽暗的光。二媽臉朝著窗口,有暗淡的光流淌進來,勾出她的背影。她頭髮蓬亂著,就像一個鳥巢,肩膀特別窄小,而且單薄。她覺察出後面有人,一邊抽泣一邊轉過身體,不等她看見,他拔腿跑出了房間。他的心怦怦跳著,憐憫和嫌惡的情緒攫住了他,使他有說不出的難過。他以更大聲的快樂尖叫來克服這難過,這天他是有些過分了,招來大媽的喝斥。大媽喝斥他的時候,便看見二媽亂蓬蓬的頭從三樓樓梯上探下來。這時,他心裡生出對二媽的說不出的恨意。這恨意為消除痛楚而生的,這痛楚有多深,這恨就有多大。隨了成年,他應付這複雜環境漸漸熟練,可說得心應手,那痛楚和恨意便也消除,積留在心裡的只是一些煙塵般的印象。可就是這些煙塵般的印象,卻是能夠決定某種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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