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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康明遜(4)


  康明遜終於出口的一句話是:我沒有辦法。王琦瑤笑了一下,問:什麼事情沒有辦法?康明遜說:我什麼事情也沒有辦法。王琦瑤又笑了一下,到底什麼事情沒有辦法?王琦瑤的笑其實是哭,她堅持了這樣久等來的卻是這麼一句話。這時她倒平靜下來,心裡安寧,無風無浪。她是有些惡作劇的,非要他把那件事情的名目說出來,雖然這名目已與她無關,但無關也要是有名有目的無關。看他受窘,她便想:她等了這麼久,總要有一點補償吧!她笑著說:你沒辦法做,也沒辦法說嗎?康明遜不敢回頭,只將耳後對著王琦瑤。這回是輪到王琦瑤看他的脖頸一點點地紅出來。她又追了一句:其實你說出來也無妨,我又不會要你如何的。說到此處,王琦瑤的聲音就有些使咽,她含著淚,卻還笑著,催問道:你說啊!你怎麼不說康明遜轉過臉,求饒似地看著她,說:你讓我說什麼呢?王琦瑤倒叫他說憂了,一時想不起問他的究竟是什麼,氣更不打一處來,一急,眼淚就流了下來。康明遜心軟了,多年前的那個陰霸午後又回到眼前,二媽背著他的身影就好像朝他轉了過來,讓他看見了淚臉。他說:王琦瑤,我會對你好的。這話雖是難有什麼保證,卻是肺腑之言,可再是肺腑之言,也無甚前景可望。康明遜也流下了眼淚,王琦瑤雖是哭著,也看在眼裡,曉得他是真難過,心中就平和了一些,漸漸地收了淚。抬眼望望四周,一盞電燈在屋裡似乎不是投下亮,而是投下暗,影比光多。她以往一個人時不覺得,今晚有了兩個人卻覺出了淒涼和孤獨。她帶著滿臉淚痕地笑著:其實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呢?像我這樣的女人,太平就是福,哪裡還敢心存奢望?可你當老天能幫你蒙混過關,混得了今天能混過明天嗎?跑了和尚還跑不了廟呢!康明遜說:照你的話,我又算怎樣的男人呢?自己親生母親都得叫二媽,夾縫中求生存,樣樣要靠自己,就更不敢有奢望了。聽了這話,王傳盈不覺長歎一聲道:不是我說,你們男人,人生一世所求太多,倘若丟了芝麻拾西瓜,還說得過去,只怕是丟了西瓜拾芝麻。康明跡也歎了一聲;男人的有所求,還不是因為女人對男人有所求?這女人光曉得求男人,男人卻不知該去求誰,說起來男人其實是最不由己的。王琦瑤便說:誰求你什麼了?康明遜說:你當然沒求什麼了。說罷便沉默下來。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我也有求你的,我求的是你的心。康明遜垂頭道:我怕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這話是交底的,有言在先,劃地為界。王琦瑤不由冷笑一聲道:你放心!

  這是揭開帷幕的晚上,帷幕後頭的景象雖不盡如人意,畢竟是新天地。它是進一步,又是退而求其次;是說好再做,也是做了再說;是目標明確,也是走到哪算哪!他們倆都有些自欺欺人,避難就易,因為堅持不下去,彼此便達成妥協。他們這兩個男女,一樣的孤獨,無聊,沒前途,相互間不乏吸引,還有著一些真實的同情,是為著長遠的利益而隔開,其實不妨抓住眼前的歡愛。虛無就虛無,過眼就過眼,人生本就是攢在手裡的水似的,一總是流逝,沒什麼幹秋萬載的一說。想開了,什麼不能呢?王琦瑤的希望撲空了,反倒有一陣輕鬆,萬事皆休之中,康明遜的那點愛,則成了一個劫後餘生。康明遜從王琦瑤處出來,在靜夜的馬路上騎著自行車,平白地得了王琦瑤的愛,是負了債似的,心頭重得很。這一個晚上的到來,雖是經過長久準備的,卻還是辭不及防,有許多事先沒想好的情形,可如今再怎麼說也晚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百般夠倦的時候,王琦瑤問康明遜,是怎麼知道她身份的,康明遜則反問她怎麼知道他知道。王琦瑤曉得他很會糾纏,就坦言道:那一日,大家坐著喝茶,他突然說起一九四六年的競選上海小姐,別人聽不出什麼,她可一聽就懂。他既然能將那情景說得這般詳細,怎會不知道三小姐是誰。王琦瑤又說:這時她就曉得他們是鴛夢難圓了。康明遜擁著她說:這不是圓了嗎?王琦瑤就冷笑:圓的也是野鴛鴦。康明遜自知理虧,鬆開她,翻身向裡。王琦瑤就從背後偎著他,柔聲說:生氣啦!康明遜先不說話,停了一會兒,卻說起他的二媽。他說他從小是在大媽跟前長大,見了二媽反倒不好意思,尤其不能單獨和她在一處,在一處就想走。他想起這點心裡就發痛,什麼叫做難過,就是二媽教給他的。最後,他說道:他同二媽二十幾年裡說的話都不及同王琦瑤的一夕。王琦瑤將他的頭抱在懷裡,撫摸著他的頭髮,心裡滿是憐惜,她對他不僅是愛,還是體恤。康明遜說:我知道誰也比不上你,可我還是沒辦法!這個「沒辦法」要比前一個更添了淒涼。做人都有過不去的坎,可他沒想到他的坎設在了這裡,真是沒辦法。王琦瑤安慰他,她總是和他好,好到他娶親結婚這一日,她就來做伴娘,從此與他永不見面。康明遜說:你這才是要我死,一邊是合歡,一邊是分離。到了這時,他們打趣的話都成了辛酸的話,說著說著就要掉淚的。

  他倆雖做得形不留影,動不留蹤,早來暮歸避著人的耳目,但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嚴師母嗎?她早就留出一份心了,沒什麼的時候已經在猜,等有了些什麼,那便不猜也知道了。嚴師母暗叫不好,她怪自己無意中做了牽線搭橋的角色。她還怪康明遜不聽她的提醒,自找苦吃。她最怪的是王琦瑤,明知不行,卻偏要行。她想:康明遜不知你是誰,你也不知道你是誰嗎?在嚴師母眼裡,王琦瑤不是個做舞女出身的,也是當年的交際花,世道變了,不得不歸避起來。嚴師母原是想和她做個懷舊的朋友,可她卻懷著覬覦之心,嚴師母便有上當被利用的感覺,自然不高興。她不再去王琦瑤處,藉口有事,甚至犧牲了打牌的快樂,那兩人心裡有點明白,嘴上卻不好說。薩沙倒還是照來不誤,不知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夾在他們中間,是他們的妨礙,也是障服法。王琦瑤有一回問康明遜,嚴師母會不會去告訴他家,他們倆的事。康明遜讓她放心,說無論怎麼他終是個不承認,他們也無奈。王琦瑤聽了這話,有一陣沉默,然後說:你要對我也不承認,就連我也無奈了。康明遜就說:我承認不承認,總是個無奈。王琦瑤聽了這話,想負氣也負不下去。康明遜安慰她說,無論何時何地,心裡總是有她的。王琦瑤便苦笑,她也不是個影子,裝在心裡就能活的。這話雖也是不痛快,卻不是負氣了,而是真難過。這就是他們始料不及的,本是想抓住眼前的快樂,不想這快樂是摻一半難過的。他們沒想到眼前的快樂其實是要以將來作抵押,將來又是要過去來作抵,人生真是連成一串的鎖鏈,想獨取一環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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