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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康明遜(1)


  在這些混飩的夜晚裡,人心都是明一半,晦一半的。毛毛娘舅,也就是康明遜,是王琦瑤心裡的那一半明,也是那一半晦,雖是不敢想,卻還是要去想。有一次,只有他們倆時,王琦瑤便問:康明遜何日婚娶呢?康明遜笑道:有誰家女兒肯嫁我這樣無業的遊民?王琦瑤也笑道:這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呢!康明遜這樣的人品、家底和門第,誰家女兒娶不到?康明遜就說:那麼王小姐替我介紹一個。王琦瑤說:與你相配的人家,可不是我輩能夠結識的。康明遜便也學了她先前的口氣道:這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呢!像王小姐這樣的儀態舉止,一看就是出自上流的社會,倒不是我輩可攀比的了。王琦瑤說:你這不是嘲笑我們小家小戶的女兒嗎?康明遜說:受嘲笑的分明不是你而是我。兩人這麼一句去一句來地鬥嘴,康明遜雖然有問必有答,王琦瑤卻沒有聽出她想要的意思,倒有人來了。再有一次,也是只他們倆在,康明遜問了同樣的問題:王小姐佳期何時呢?王琦瑤也學著上回康明遜的口氣:誰能娶我這樣的,但不待她說出「這樣的」是怎樣的話來,卻突然地緘了口。康明遜再要問,竟看見她眼裡的淚了,趕緊地問:有什麼不對,千萬包涵,不知者不為罪的。王琦瑤搖頭不語,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了一遍:有誰能娶我這樣的呢?康明遜就說:你這樣的又怎樣呢?王琦瑤反問:你說怎樣呢?康明遜說:錦上添花。她說:你又嘲笑我。康明遜說:分明是你嘲笑我。這回,是康明遜挑起的問話,王琦瑤等著他追問到底,不料卻沒有問到她想要答的意思。

  王琦瑤和康明遜的問與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只是一門心思去捉,藏的卻有兩重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來捉,於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時大家都在的時候,他們的問與答便像雙關語的遊戲,面上一層意思,裡頭一層意思。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之間要有默契,特別的瞭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漸漸的,他們有了一些兩人才知的用語,很平常的,在他們卻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為馬的。他們能心領神會,還能於無聲處聽真言。別人都蒙在鼓裡,他們自己也不挑明,說了也當沒說。那回薩沙開玩笑要給康明遜介紹女朋友,著實把他倆唬了一跳,不怪王琦瑤要著急,把那瓷湯勺的柄也敲斷了。過後嚴師母同她表弟的一番話,也叫康明遜慌神,說的話裡到處是漏洞。不過顯見得是虛驚一場,後來什麼事也沒有,再沒有人提了。倒是王琦瑤自己向康明遜提了一回,問薩沙要給他介紹的女朋友到底是誰。康明遜說:我怎麼知道,要問應當去問薩沙。她說:薩沙一定是有所指,康明遜心裡當然清楚。康明遜說:既是這樣想知道,當時為什麼不讓薩沙說,千方百計堵住他的嘴?王琦瑤又急了,說她並沒有堵薩沙的嘴,薩沙嘴裡吐的什麼,與她又有何干?康明遜便說:與她無干,又追著問他幹嗎?王琦瑤一聽這話,就好像揭開了傷疤,又痛又羞,臉都紅了,憋了一會兒才說;反正你們是一夥,天下烏鴉一般黑的。康明遜說:要分敵我的話,薩沙才是另一夥,是吃蘇聯麵包的。王琦瑤只好笑了,兩人就算和解了。其實是兜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地,因為方才兜遠了,回到原地時便覺著近了一步似的,是個錯覺。

  錯覺也有錯覺的好處,那是架虛的一格。而這架虛的一格上興許卻能搭上一格實的,雖是還要退下來,但因有了那實的一格,也不是退到底,不過是兩格並一格,或者三格並一格,也就是進兩步退一步的意思吧!這就像是舞步裡的快三步,進進退退,退退進進,也能從池子的這邊舞到那邊,即使再舞回來,也有些人事皆非似的。一支舞曲奏完,心裡便蓄了些活躍和滿足。與康明遜捉迷藏,王琦瑤有一些是錯覺,也有一些是有意將對當錯,將錯就錯。她明知是錯,還是按著錯的來,倒叫康明遜沒辦法了。有時候,王琦瑤將她與康明遜叫做我們,嚴師母和薩沙叫成他們,雖然也是混著叫的,不定是特別的意思,康明遜心裡也會一跳,不知這樣是好是壞。有一回,他說:王琦瑤,你怎把我表姐算作薩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蘇聯麵包。王琦瑤笑道:他們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嗎?怎麼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王琦瑤這麼解釋,康明遜也不知是稱心還是不稱心。這時候,他們倆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著對方,又怕被對方摸著,推來擋去地暗中對付,也是用錯覺做文章。這文章有些連篇累牘,重複冗長。事後,兩個人一處時,王琦瑤還得再回一回:你為什麼問我把你表姐推給薩沙?康明遜再進一步問:你問我這個做什麼?有些糾纏不清,還聘裡暖唆。把個問題連環套似的,一個一個接起來。還像那種武術裡的推手,一推一讓,看似循環往復,其實用的是內功,還是有輸贏勝負,強弱高低的。

  其實,他倆積極籌備下午茶什麼的,是有些以公濟私,為了做這種雙關語和三岔口的遊戲,這還像渾水摸魚,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廢話中間,確實會有那麼一兩句有實質性意義的話,就看你怎麼去聽了。不過,即便是有實質性意義,那話也滑得很,捉也挺不住,所以說是『儲水摸魚」嘛。他們兩人話裡來話裡去,說的其實只是一件事。這件事他們都知道,卻都要裝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裝不知道,不許對方也裝不知道;他們既要提醒對方知道,又要對方承認自己的不知道。聽起來就像繞口令,還像進了迷魂陣,只有當事人才搞得清楚。因為是這樣的當事人,頭腦都是清楚,想糊塗也糊塗不了。他們瞭解形勢,目標明確,要什麼不要什麼,心裡都有一本明白賬。在這方面,他們是旗鼓相當,針尖對麥芒,這場遊戲對雙方的智能都是挑戰。他們難免會沉迷遊戲的技巧部分,自我欣賞和互相欣賞。但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會醒來,想起各自的目的。在這場貌似無聊,還不無輕薄的遊戲之下,其實卻埋著兩人的苦衷。這苦衷不僅是因為自己,還為了對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要緊,就有些顧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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