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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圍爐夜話(2)


  過後的一日,嚴師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說,王琦瑤也忒沒意思了,薩沙明明是開玩笑,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發這樣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來台。毛毛娘舅息事寧人地說,王琦瑤也並沒有發火,失手打碎了湯勺,也是常有的事。嚴師母說:我又不是指她弄斷勺子的事,我是覺著,薩沙開玩笑是無意,她倒是有心。說罷,還往她表弟臉上看了一眼。毛毛娘舅有些不自然,笑著說:我看是表姐你多心,什麼事情也沒有的。嚴師母哼了一聲:其實你心裡都是知道的,你是聰敏人,我也不多說,我只告訴你一聲,如今大家閑來無事,在一起做伴玩玩,伴也是玩的伴,切不可有別的心。毛毛娘舅笑道:表姐你說我能有什麼心。嚴師母又哼了一聲:你保證你沒有別的心,卻不能保證旁人沒有。聽她這話似是不肯放過王琦瑤的意思,又不便為她作辯解,就只有不作聲。嚴師母見他沉默不語,以為是聽進了她的勸告,便緩和下來,說道:你在表姐我這裡玩,要出了事情我怎麼向你爹爹姆媽交代。毛毛娘舅說;我這樣一個大人,能出什麼樣的事情。嚴師母就點了他的額角說:等出了事就來不及了。兩人說罷就下樓去王琦瑤處,到了那裡,見薩沙早來了,在烤火,一雙白瘦的手,在爐上烙餅似地翻著。王琦瑤在一邊灌開水,兩人沒事人一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陽光照進來,房間便有些灰的,有無數塵屑在飛舞。嚴師母和毛毛娘舅也圍爐坐下,將那日的不快盡數忘記,開始新的一日。

  臨近過年,王琦瑤在爐邊用一盤小磨磨糯米粉。她前一夜就將糯米泡上,這時米粒就脹得很鼓。薩沙自告奮勇往磨眼裡舀米,半勺水半勺米的。毛毛娘舅搖磨,王琦瑤則用石田春芝麻,嚴師母什麼也不做,只在嘴裡發指令。房間裡洋溢著芝麻的香氣,恨不能立刻就進嘴的。這時,薩沙體味到一種精雕細作的人生的快樂。這種人生是螺絲殼裡的,還是井底之蛙式的。它不看遠,只看近,把時間掰開揉碎了過的,是可以把短暫的人生延長。薩沙有些感動,甚至變得有些嚴肅,很虛心地請教為什麼要水浸了糯米磨粉的道理,還請教做黑洋沙的方法。她們便—一解釋給他聽,他一下子成了個乖孩子,人們把他以往的淘氣都原諒了。她們向他約定過年時做種種好東西給他吃,糖年糕,炸春捲,核桃仁,松子糖,一件件,一宗宗,如數家珍一般。薩沙想:這真是一個吃的世界啊,每天忙著做忙著吃就不夠的。他不禁感歎地念道: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嚴師母嗤一聲笑了,說這還只是辛苦的一半呢,還有身上衣的另一半,只怕你薩沙聽也沒有聽說過。一說起衣服,那話就更沒得完了。王琦瑤和嚴師母一人一件地說,眼前像有羽衣霓裳在飛舞。薩沙聽得忘了手裡的事情,那磨就一圈圈地空轉,搖磨的毛毛娘舅也是出了神的。那容是外外線線、絲絲縷縷織成的世界,多少的心細如發,才可連成周身的美侖美奐。嚴師母無限感慨地說:要說做人,最是體現在穿衣上的,它是做人的興趣和精神,是最要緊的。薩沙就問:那麼吃呢?嚴師母搖了一下頭,說:吃是做人的裡子,雖也是重要,卻不是像面子那樣,支撐起全域,作宣言一般,讓人信服和器重的,當然,裡子有它實惠的一面,是做人做給自己看,可是,假如完全不為別人看的做人,又有多少味道呢?說到這裡,嚴師母不覺有些傷感,聲音低了下來。方才還是熱烈的勞動場面,這時也沉寂了,磨和石臼發出空洞的聲響。芝麻的香氣濃得膩人了,乳白的米漿也是膩人的顏色。牆壁和地板上沾著黑色的煤屑,空氣污濁而且乾燥,爐子裡的火在日光下看來黯淡而蒼白。一切都有著不潔之感。這不潔索性是一片泥淖倒也好了,而它不是那麼髒到底的,而是斑斑點點的汙跡,就像黃梅天裡的黴。

  不過,天黑卻將這些遮住了。暮色流進窗戶,像是溫暖和稀薄的液體,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膜。物體,空間,聲音和氣息,全變得隔膜,模糊,不很確定。唯有那爐膛裡的火,陡地鮮明起來,熱烈起來,激勵人的身心。這是火爐邊最溫情脈脈的時刻,所有的欲望全化為一個相偎相依的需求,別的都不去管它了。哪怕天塌地陷,又能怎麼樣呢?昨天的事不想了,明天的事也不想了,想又有什麼用呢?他們剝著糖炒栗子的殼,炒栗子的香也是深入肺腑。他們說著最最閑來無事的閒話,每一個字都是從心底裡吐出來,帶著肚腹間的暖意。他們在爐上放了鐵鍋,炒夏天曬乾的西瓜子,摻著幾顆大白果。白果的苦香,有一種穿透力,從許多種有名或無名的氣息中脫穎而出,帶著點醒世的意思,也不去管它。他們全都不計前嫌,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弄不懂為什麼要彼此生隙,好都好不過來了。他們簡直是柔情蜜意,互相體諒得要命,這真是善解的時刻,除了善解又能做什麼呢?外面的冷和黑,都是在給這屋內加溫加光的,雪還是不要化的好,要是化盡了,這爐火便也差不多到時候了。他們還是說話,輕言慢語,說的什麼,都是說過就忘,這才是心聲呢!無痕無跡,卻綿綿不盡。他們說的不外乎是炒栗子的甜糯,瓜子的香,白果的苦是一筆帶過。他們還說糯米圓子的細滑,酒釀的醇厚,還有酒釀湯裡的嫩雞蛋。好了,天已黑到底了,再黑下去便要亮起來;知心話兒也說到底了,再說下去難免又要隔起來。他們嘴裡說著走、走的,就是不走,挪不動腳步似的。他們一邊說明天見,一邊心裡不願意今夜結束,明天再好,也是個未知未到。今夜就在眼前,抓一把則在手中。給時間做個漏真是對得沒法再對,時間真是不漏也漏,轉眼間不走也要走。

  他們的白天都是打發過去的,夜晚是悉心過的。他們圍了爐子猜謎語,講故事,很多謎語是猜不出謎底的,很多故事沒頭沒尾。王琦瑤說,他們這就像除夕夜的守歲,可他們天天守,夜夜守。也守不住這年月日的。毛毛娘舅說,他們是將夜當成晝的,可任憑他們如何唱反調,總還是日東月西。嚴師母說他們還像守靈,不過那死去的人是上幾輩的高祖,喪事當喜事的。薩沙說他們像西伯利亞的狩獵者,到頭卻是一場空。他們各形容各的,總之都是愛這樣的夜晚,有許多吃食在爐上發出細碎的聲音和細碎的香味,將那世界的縫隙都填滿的。這世界的整塊磚和整塊石頭,全是叫這些細碎的填充物給砌牢的。他們在爐邊還做著一些簡單的遊戲,用一根鞋底線系起來挑棚棚。那線棚捆在他們手裡傳遞著,牽著花樣;最後不是打結便是散了。他們還用頭髮打一個結,再解開,有的解開,有的折斷,還有的越解結越緊。他們有一個九連環,輪流著分來分去,最終也是糾成一團或是撒了一地。他們還有個七巧板,拼過來,拼過去,再怎麼千變萬化,也跳不出方框。他們動足腦筋,多少小機巧和小聰敏在此生出,又湮滅。這些小東西都是給大東西做肥料的,很多大東西是吃著小東西的屍骸成長的。可別小看這些細碎的小東西,它們哪怕是這世界上的灰塵,太陽一出來,也是有歌有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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