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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她們面對面坐著,有些沒話說。由於物人皆非,連往事也難再提,甚至都好像想不起的。停了一會兒,蔣麗莉說:是程先生托我來看你的。王琦瑤淡淡一笑,說:程先生在忙些什麼呢?還是成天地照相,洗印?那照相間裡有沒有添新設備?記得有幾盞燈是燒壞了,準備再買的。蔣麗莉說:他早已不碰那些東西了,別說是照相的燈,只怕連一般的電燈都快技不亮了。王琦瑤又笑了,說:這個程先生啊2好像程先生是個頑皮的小孩。然後她對蔣麗莉說:你呢,什麼時候戴博士帽呢?這時,連蔣麗莉都成了小孩。王琦瑤活躍起來。接著說:寫了什麼新詩沒有?蔣麗莉沉下了臉,想她有點欺人,卻不知是仗著什麼,便反話道:王琦瑤,你呢?是不是很好?王琦瑤微微一昂下巴,說:不錯。這表情是過去不曾有過的,帶著慷慨凜然之氣,做了烈士似的。王琦瑤說: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我還知道你母親心裡在想什麼,你母親一定會想你父親在重慶的那個家,是拿我去作比的;蔣麗莉,你不要怪我說這樣的話,我要不把這話全說出來,我們大約就沒別的話可講,在你的位置當然是不好說,是要照顧我的面子,那麼就讓我來說。蔣麗莉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的樣子,心裡卻不得不承認王琦瑤的聰敏過人,可謂一針見血。王琦瑤接著說:對不起我要作這樣的比喻,怎麼比喻呢?你母親是在面子上做人,做給人家看的,所謂「體面」,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而重慶的那位卻是在芯子裡做人,見不得人的,卻是實惠。你母親和重慶那人各得一半天下,誰也不多,誰也不少;至於誰是哪一半,倒是不由自己說了算,也是有個命的。蔣麗莉此時此刻臉不紅心也不跳,雖是拿她父母做例子,卻是像上課似的,全是處世為人的道理。這道理還不是那些言情小說上的粉飾過的做夢般的道理,是要直率得多,也真實得多。王琦瑤也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似的,不動心不動氣。她又說:要說自然是面子和芯子兩全為好,也就是圓滿的意思了,可入的條件都是有定數,倘若定數只能面也湊合,裡也湊合,還不如蓋下一邊,要個滿滿的半邊,也是不圓滿裡的圓滿;再說,還有句老話叫作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呢!缺一半,另一半反可更牢靠更安全還說不定呢!蔣麗莉聽了王琦瑤這一席話,心想方才被她看成小孩並不吃虧,這些道理是可與做她母親的人去平齊的。

  正像王琦瑤說的,把這話說出來,別的話便也好說了。這是最大的忌諱,擺出來也不過如此的,更何況枝枝節節的難堪。兩人都輕鬆下來,蔣麗莉問了些李主任的情況,王琦瑤也都不瞞她,還告訴了些事情的經過,再就帶她參觀房間。進臥室時,王琦瑤搶行一步,將床上的什麼塞進了床頭櫃裡,臉上掠過一片紅暈,使蔣麗莉想起她不再是姑娘了,兩人間好像有了一條分界線,有些隔河相望了。看畢,王琦瑤又吩咐那浙江娘姨去買蟹粉小籠作點心,一邊吃一邊告訴蔣麗莉左鄰右舍的閒事,許多上海灘上盛傳的流言竟在此得到證實,也作了細節上的更正。這時,天倒有些亮起來,晴了一半。兩人又好像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卻是將嫌隙擱下不談,只說些好的。因此那程先生便再不提了,沒這人似的,倒是李主任說得多些。王琦瑤拿來李主任的板煙斗給蔣麗莉看,大小各異的,裝在一個金屬盒裡。王琦瑤拿起一個在嘴上,做那抽煙的姿態,很孩子氣的。蔣麗莉起身告辭,王琦瑤卻怎麼也不讓走,非留她吃晚飯,囑那娘姨做這做那。主僕都有些興奮,想來蔣麗莉是這裡的頭一個客人。吃晚飯時,王琦瑤對蔣麗莉說了一句動感情的話,她說;總是我在你家吃飯,今天終於可以請你在我家吃飯了。這話使蔣麗莉也有些觸動,她頭一回體諒到王琦瑤住在她家的心情,這本是她從來沒想過的。窗外全黑了,客廳裡開了燈,亮堂堂的,留聲機上放了一張梅蘭芳的唱片,咯呷呀呀不知在唱什麼,似歌似泣。燈下的杯盤都是安寧的樣子,飯菜可口,還有一些溫過的花雕酒,冒著輕煙。

  蔣麗莉不知該如何去對程先生說,她不免也為程先生著想,生怕他經受不住這打擊。她還是為自己著想,倘若他真的垮到底,。蔔都死絕,她又希望何在呢?這時候,她是可憐程先生也可憐自己,可憐他們兩個都是被動,由不得自己做主。這天她決定去和程先生談,約他在公園裡見面。她老遠就看見程先生的身影,勞竟不立的樣子。想到自己帶給他的竟是那樣的消息,不由地感到了抱歉。她還沒下車,程先生便迎了過來,然後兩人起進了公園。走在甫道上,一時都無語,程先生想問不敢問,蔣麗莉想說又不好說。兩人沿了市道走了一圈,到了湖邊,租了船,一頭一尾坐著,蕩到了湖心。雖是面對面,中間卻隔了個王琦瑤,奪去了注意力。劃了一會兒槳,蔣麗莉說:程先生還記得嗎?前一回來這裡划船,是我們三個人。說這話是為了漸入正題,讓程先生有個準備。程先生好像預感到前邊有什麼禍事等著他,不由紅了臉,避開話題,要蔣麗莉去看岸邊的一株垂柳,說是可以入畫的。若在平時,這正是對蔣麗莉。動思的話題,可今天卻是有另外的任務。她沒有搭程先生的腔,重起頭道:我媽昨天還說,王琦瑤不來,程先生也不來了。程先生強笑了一聲,想打岔卻找不出話來,便垂下眼去看水面。蔣麗莉雖是不忍,但想長痛不如短熬,就一鼓作氣說道:我媽還告訴我有關王債瑤的一些流言。程先生險些地丟了手中的槳,蒼白著臉說:流言是不可信的,上海這地方,什麼樣的流言沒有啊!蔣麗莉被地搶白了一通,又好氣又好笑,禁不住嘲諷說:我還沒說是哪一種流言呢,你就不相信。程先生的眼睛在鏡片後閃了一閃,早忘了劃槳,船兀自打著轉。蔣麗莉倒難以啟口了,可話已說到這個地步,要不說怕是再投機會了,便平淡了口氣,一五一十將她聽到看到的都告訴了程先生。程先生手裡劃動了槳,一下一下,不說也不哭,變成個牽線人似的。他把船劃到岸邊,用槳夠住岸邊一塊石頭,把纜繩繞住,然後上了岸,也不管船上還有一個蔣麗莉。等蔣麗莉手慌腳忙地爬上岸去,還替他拿著斯迪克,他已進了一片小樹林子,面對了一棵樹站著。她走近去,本想埋怨他,卻見他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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