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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程先生!蔣麗莉輕輕地喚他,他不是不答應而是聽不見。蔣麗莉又輕輕地扯他衣袖,他也不是不理睬,而是不覺得。蔣麗莉不由地歎了一聲道:你這麼難過,叫我怎麼辦呢?程先生這才回頭望了她一眼,無限慘淡地說了聲:還不如死了好呢!蔣麗莉潸然淚下,心想她這太原來還抵不上一死的,心裡正過不去,不料程完生卻將她摟住,頭抵著她的頭。她便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程先生,嗅到了他衣領上的生髮水氣味,很清淡的。她心裡升起了希望,雖然是從程先生的絕望裡硬擠出來的一線,月日也是希望。

  以後的日子裡,程先生再不提王琦瑤了,蔣麗莉也不提。他們倆每星期都有約會,或是吃飯,或是看電影。那吃飯和看電影的地方都是另選的,不是過去三個人常去的,也不是程先生單獨與王琦瑤同去的。就好像在躲王琦瑤,越想躲越躲不了,每一回見面,兩人都會無端地生出緊張,生怕做錯了什麼似的。那王琦瑤在彼此的心裡都占了大地方,留給他們自己相知相交的只有些縫隙了,打擦邊球似的。不過,雖然只是縫隙裡的情義,卻是真情義,沒有欺騙和作假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蔣麗莉對程先生自然是沒話說,程先生對蔣麗莉至少是沒有反感,還有些感激。感激她對自己,也感激她對王琦瑤,是兄妹朋友的感情,也是起作用的感情。有一段,他們的往來還相當密切,幾乎天天見面,甚至兩人還共同出席一些親朋好友的宴席和聚會,嚴然一對情侶,婚娶之事就在眼前的形勢。這段日子,是心底平靜,不說大的憧憬,卻有些小計劃的。程先生是蔣家的座上客,連那木頭樣的少爺,見面也有幾句客套的。蔣麗莉過二十歲生日的時候,父親從內地回來,鄭重地見了面,彼此都留下了好印象。程先生雖然沒有正式提出求婚,可言語間已不把自己當外人的。蔣麗莉的母親開始著手為蔣麗莉設計結婚的儀式,還有喜宴上穿的旗袍,同時也想起自己出閣的情景,又是喜又是悲。

  在這熱騰騰的氣氛中,蔣麗莉的心卻有點涼。程先生分明在與她接近,她倒覺得是遠了。她得到程先生的感情越是多就越是不滿足。蔣麗莉不免是得寸進尺。她天性裡就是有佔有欲和權利心的,先前的寬忍不過是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這也是此一時彼一時的人之常情,但在蔣麗莉身上則表現得尤為極端,退也是到底,進也是到底,沒有中間道路的。這時候,她對程先生的態度幾近苛求,稍一個走神都是不可以,且又將王琦瑤看得過重,凡事都往這上面聯想。開始,是心裡想,嘴上還是不提,沒個禁區,也是留有餘地,可後來情形就有些變了。這回,兩人走在馬路上,是去先施公司為友人買禮券。正說著話,程先生卻有點對不上茬,分明是心不在焉。順了他的目光看去,前邊有一架三輪車,車上大包小包中間坐了個披斗篷的年輕女人。蔣麗莉先還有些不明白,再仔細看去,才恍然若悟,也停了說話。她不說話,程先生倒像醒了,問她說到一半怎麼不說了,蔣麗莉冷笑:我以為前邊那人就是王琦瑤,就忘了話是說到哪裡了。程先生冷不防被她點穿了心思,笑也不是,惱也不是,只好不做聲。這是自那日划船以來頭一回提王琦瑤的名字,把彼此的隱衷都抖落出來的意思,有些撕破臉的。蔣麗莉見程先生不說話,便當他是承認,還是不服氣,一下子火了起來,買東西的心思全沒了,當下叫住一輛三輪車,上去就走,把程先生丟在了馬路上。程先生雖是難堪可也無奈,誰讓自己不留心呢?他自個兒去先施公司買了禮券,又去采芝齋為蔣麗莉買了點松仁糖,便乘電車去了蔣麗莉家。蔣麗莉本來在客廳,見他來了,轉身上樓進了房間,還把門反鎖了。程先生又不便大聲,只得壓低了聲音,裡邊就是不開門,待他認了輸準備走開,卻聽那門鎖略地一聲開了。推開門,見蔣麗莉站在門前,眼睛哭成個桃了。於是百般地勸慰,直到天近黃昏,才將她勸慰過來。

  事情有過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漸漸地,蔣麗莉是有些把王琦瑤掛在嘴邊,動輒便來。有時說的准,有時卻是出錯的,而不論對錯,程先生總是一概吃下去,賠不是。次數多了,程先生自己也有些糊塗,真以為自己是非三荷瑤莫屬的了。王琦瑤本是要靠時間去抹平,哪經得住這麼反來複去地提醒,真成了刻骨銘心。程先生經歷了割心割肺的疼痛,漸漸也習慣了沒有王琦瑤的日子,雖然也是沒有奈何。如今,蔣麗莉卻告訴他,他原來可以用心存放王琦瑤的。王琦瑤又好像回來了,朝夕相伴的,還免去了早先的牽腸掛肚,是更自由的念想。他開始喜歡獨處,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和王琦瑤在一起的時候。他重新又擺弄起照相機,卻熱衷於拍些風景啊,靜物啊,建築什麼的,沒有人物,是給王琦瑤留著空的。於是,就將蔣麗莉忽略了,見面的次數稀疏下來。開始,蔣麗莉賭氣也不約他,好容易來了電話或者來了人,還愛理不理的。甚至乾脆拒絕。有點欲擒放縱,也有點動真氣。可後來,程先生乾脆設消息了,蔣麗莉不由著了慌,開始給程先生打電話。聽筒裡傳來程先生的聲音,一顆心是放定了,氣卻又上來了。雖是見了面,終是不歡而散,彼此都是掃興。幾次下來,程先生竟也婉拒她的約請了。這樣,事情就退到最初的狀態,兩個人的認真和努力都付之東流似的,有徒勞的感覺。蔣麗莉是不甘心的,也是不相信。程先生的婉拒反倒激勵了她,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打電話過去。她又一次退到底,變得謙卑起來,怎麼都可以,只要與他見面。程先生卻是有點怕了,躲著她的。這「怕」倒不是專對蔣麗莉的,而對了男女之情來的。程先生的兩次戀愛都是折磨人的,付出去的全是真心,真心和真心是有不同,有的是愛,有的是情義,可用心都是良苦,然而收回的是什麼呢?因此,他開始從根本上懷疑有沒有什麼兩情相悅。他想男女之情真是種瓜不得瓜,種豆不得豆。不得是磨人,得也是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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