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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出了樓,見那燈和星光在江面相映成輝,車和人都是活躍的,心裡便也有些沸騰。程先生興致盎然地說:蔣麗莉,我要帶你去一個有趣的地方吃飯。蔣麗莉說:無論你帶我去哪裡,我總是服從。程先生便在前邊帶路,腳步飛快,蔣麗莉幾乎小跑著才能跟上。程先生走著走著,腳步又沉緩起來,好像想起了什麼。蔣麗莉問他話,他也沒在意。就這樣,來到一個小小的飯館。走上窄窄的木樓梯,是普通人家的沿街的二樓,好像不專為飯館陳設的。臨窗的餐桌剛撤下,他們便坐上了。樓下是嘈雜的小馬路,水果攤前的燈光和餛飩鋪的油煙汽混淆著,撲面而來。程先生也不問蔣麗莉愛吃什麼,兀自點了糟鴨踐,千絲等幾個菜,然後就對了窗外出神。停了一會兒,說,有回同王琦瑤在這裡吃飯,忽然想吃桔子,就用一根繩子系了手絹和錢吊下去,讓攤主包了幾個桔子,再又吊上來。程先生很久不操王萍瑤的名字,是躲避,也是自伐,要痛上加痛似的。今天見了蔣麗莉,是不由地要提起,一提起就放不下了。他也不為蔣麗莉的感情著想,甚至有些借著這感情任性胡來,本能裡是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蔣麗莉都只有聽的份。

  蔣麗莉雖說知道程先生和王琦瑤的往來,可這樣聽程先生正面描繪還是頭一遭,她有些氣,有些急,還有些委屈,便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程先生這才收住了話,不知所措地望了蔣麗莉,一個字的勸慰也沒有的。蔣麗莉哭了一陣,不哭了,摘下眼鏡擦了眼淚,強笑道:程先生,我等你這大半天,難道是為了來聽你說王琦瑤的嗎?程先生就低了頭,望著桌面的縫出神。蔣麗莉又說:難道不說王琦瑤別的話一句也沒有嗎?程先生就慚愧地笑笑。蔣麗莉扭頭對了窗外。水果攤上不是桔子,而是黃金瓜,很燦爛的顏色,賭氣也想像王琦瑤那樣買個瓜,又覺得重蹈舊轍沒什麼意思。桌上的菜也是王琦瑤愛吃的,那人是叫王琦瑤收了心去的。可無論怎麼樣,王琦瑤是無影無蹤,于呼萬喚沒回應的,是人還怕個影子嗎?蔣麗莉振作了一些,她諷刺地一笑,說:你程先生再牽記王琦瑤,王琦瑤卻並不牽記你,你的心可不是白費了?這話說到了程先生的痛處,可他畢竟是個男人,沒叫眼淚流下來,只是把頭垂到了桌面上。蔣麗莉又有點心疼,就換了口氣說:其實,我也在找王琦瑤,可是沒消息,她家的人,全是封口瓶子的嘴,半點真情也探不出來。程先生抬起頭,很可憐地說:你再去問一次呢?興許多問問就能問出,你是她的好朋友。蔣麗莉聽見「好朋友」這話便心頭火起,她大了聲說:朋友值幾個錢?我現在可再不信朋友的話了,全是騙人,越是朋友越栽得厲害。這話也是說到要害處的,程先生不敢出聲,只聽著。蔣麗莉出了氣,漸漸平靜下來,停了會兒,又說:其實我倒是不怕去問的,心裡也是很好奇,看她家的人神秘兮兮的樣子,說出來只怕嚇人一跳。聽她這麼一說,程先生倒不敢求她去問了。

  其實,王琦瑤住進李主任為她租的愛麗絲公寓,可算是上海灘的一件大事,又是在這樣的局勢之下,也是亂世裡的一件平安事吧!只不過程先生是另一個社會的人,又由於灰心,竟是有些隔世起來。蔣麗莉呢,則因為尋找程先生,凡事都擱置一旁,不聞不問。待到靜下心來,稍留些神,不用問,消息自己就來了。消息的來源,不是別人,正是蔣麗莉的母親。她說:你那同學,在我們家住過一陣的,在做女寓公了呢!據說還是李主任的人。蔣麗莉就問哪個李主任,她母親其實也搞不清李主任是誰,不過鸚鵡學舌而已,只說是個大人物,無人不曉的。蔣麗莉心裡暗暗一驚,心想王琦瑤怎麼走了這一條路,這才想起她家人吞吞吐吐的神情,正是合了這事實。母親又說:這樣出身的女孩子,不見世面還好;見過世面的就只有走這條路了。這話雖是有成見的,也有些小氣量,但還是有幾分道理。可蔣麗莉不要聽,一甩手走了。

  王琦瑤是傷了她的心,她也正期望王琦瑤早日有歸宿,好把程先生讓給她,但這消息依然叫她難過,心裡還存了一絲不信。她想:王琦瑤是受過教育的,平時言談裡也很有主見,怎麼會走這樣的路,是自我的毀滅啊!然後她就著手去作進一步的調查,想證明消息的不確實。而事情則越來越確鑿無疑,連王琦瑤住的哪一幢公寓都肯定的。蔣麗莉還是不信,她想: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何不自己走一趟,找到那王琦瑤,倘若真是這樣,程先生也好死心了。這時她才想起程先生。這事本是程先生所托,如今卻成她自己的事一樣了。程先生將會如何的傷心!這念頭刺痛了她。她癡癡地想了半天,覺得了自己的可憐。從小到大,都是別人為她做的多,唯有兩個人是反過來,是她為他們做的多,這就是王琦瑤和程先生,偏偏是這兩個人,是最不顧忌她,當她可有可無。

  愛麗絲公寓這地方,蔣麗莉聽說過,沒到過,心裡覺得是個奇異的世界,去那裡有點像探險,不知會有什麼樣的遭際。再加是個陰疆很重的下午,烏雲壓頂的,心情況都得厲害。她乘了一輛三輪車,覺著那三輪車夫的眼光都是特別的。車從百樂門前走過時,已有了異常的氣氛。車停在路口,她付錢下車,然後走進了弄堂的鐵門,背後也是有眼睛的。那弄內悄無聲息,窗戶都是緊閉,窗內拉著簾子,有一幅簾子上是漫灑的春花,有些天真的鄉氣。蔣麗莉似乎嗅見了王琦瑤的氣息,她想:王琦瑤真是在這裡的啊!她有些膽怯地按了電鈴,不知是盼還是怕那開門的人就是王琦瑤。天就像要擠出水來的樣子,明得不能再阻。門開了一道縫,露出一張臉,看不清眉目的,問她找誰,說的是浙江口音。她說找王得搖,是她的同學,姓蔣。門重又關上,只一小會兒便開了,讓她進去。客廳裡很暗,打錯地板反著棕色的光,客廳那頭的房門開著,有一塊亮光,光裡站著王琦瑤,穿了曳地的晨衣,頭髮留長,電燙成波浪,人就像高大了一圈。她們倆都背著光,彼此看不清臉,只看見身形,是熟又是生。王琦瑤說:你好,蔣麗莉。蔣麗莉說:你好,王琦瑤。她們說過這話便走攏過來,到了客廳中間的沙發前,這時,那浙江娘姨端來了茶,兩人便坐下。王琦瑤又說:蔣麗莉,你母親好不好?還有你兄弟好不好?蔣麗莉—一回答了好。窗簾上透進些微天光,映在王琦瑤的臉上。她比以前豐腴了,氣色也鮮潤了些,晨衣是粉紅的,底邊繡了大朵的花,沙發布和燈罩也是大花的。蔣麗莉眼前出現王琦瑤昔日旗袍上的小碎花,想那花也隨了主人堂皇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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