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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上海小姐(3)


  複選的名單是登在報上的,儘管勝負未決,但也已是光輝的殊榮,人人瞻目。都知道王琦瑤住在蔣麗莉家,她家竟有點門庭若市的了。凡認識些的都要來坐坐,問題是問也問不完。王琦瑤也更成了蔣家的光榮。蔣麗莉和母親成天替她送往迎來,準備條點,忙得不亦樂乎,只有那弟弟閉門不出,無線電嘰嘰吹僅不知在說唱什麼。她們這三人,一早起來就穿戴整齊,坐在客廳裡,等著門鈴響,好去迎客,有點嚴陣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後的關頭,一點兒也忽略不得的。曾有個晚報記者來採訪,回去寫了篇文章,把王琦瑤和蔣麗莉描寫成幹姐妹的關係,於是蔣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聲增添一成。其實,蔣麗莉的母親早已將她看成比親女兒還親的。親女兒是樣樣事情與她作對,王琦瑤則正相反,什麼都遂她的心。她甚至還寫信給重慶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錢給賑災委員會,為王琦瑤的競選再添籌碼。這母女倆平時的是非全是出於無事,如今有了這事供她們忙,且又共一個目標的,於是相安無事,甚至還有些同心協力。這時候,離複選雖還有幾天,但其實大家心裡都有些數了。有一些人明擺就是給墊底的,還有一些人則明擺著要進入決賽,只不過走個過場的。而另有一些人卻是在這兩種人的之間,既不是墊底,也不是確定無疑的。這是尚待爭取的人,王琦瑤便是其中之一。競選的任務其實是由這類人真正承擔的,她們可說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實的「上海小姐」。這場競選的戲劇實際上是由她們唱主角,一輪輪的考驗都是沖著她們來,優勝劣汰也是沖著她們來。最後能沖出重圍的,是上海小姐裡的真金。

  在登門來訪的客人之中,有一個人卻是王琦瑤始料未及,那就是吳佩珍。進門見是她,王琦瑤不由就慌了神,吳佩珍也有點慌,眼睛看著別處,手也沒處放的。兩人就這麼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吳佩珍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瑤手裡。她來回看了兩遍,還沒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廠的導演寫來的一張請柬。吳佩珍說,要有個回話,去還是不去。王琦瑤想也沒法想的,就說去。吳佩珍也不告辭一聲,轉身就走。王琦瑤踉在後面,一直跟出門外。吳佩珍便放慢了腳步,兩人走了並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個郵筒跟前。吳佩珍說:回去吧,別送了。王琦瑤說再送一段,反正是沒事。兩人都停了腳步,也是誰也不看誰。吳佩珍又說:我本來想把信投在這裡的,結果卻自己送來了。王琦瑤不說話,看著那郵筒。停了一會兒,兩人都哭了。她們也不知在哭些什麼,有什麼可哭的,只是覺得心裡有一種無法挽回的難過。上午十點鐘的陽光從梧桐葉裡灑在她們身上,晶片似的,還像水銀,有一些落葉掃著她們的腿,在路面上呼呼地過去。她們的眼淚把手裡的手絹都浸濕了,可還是說不出名堂,還是難過。有一種和她們純潔無憂的閨閣生活有關的東西似乎失不再來了,她們從此都要變得複雜了。有轎車從她們身後開過,無聲地,車身反射著陽光,也是水銀流淌般的。她倆又哭了一會兒,吳佩珍慢慢地轉過身,低頭抹淚地走了。王琦瑤看著她的背影,漸漸地幹了眼淚,眼睛有些酸脹,被太陽刺得睜不開,臉上的皮膚是緊的。她也慢慢轉過身,向回走去。

  導演請王琦瑤吃飯是在新亞酒樓,王琦瑤心想吳佩珍也會去,就沒告訴將麗莉,怕她跟著,只說要回家看看,拿點衣物。可是吳佩珍卻並不在,只有導演自己。導演見面就叫她瑤瑤,使她回想起片廠的事情,幾乎是隔世的了。導演說:瑤瑤成大姑娘了!這話是兄長的親昵,要叫人掉淚的。王琦瑤忍著,笑道:導演卻是越發年輕了。導演顯然沒料到王琦瑤能有這樣場面上的應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瑤又問:導演召見有何責幹呢?導演嘴k說沒事,心裡卻開始打鼓,後悔來時太沒準備,王琦瑤已今非昔比了。這時,跑堂送上菜單,導演讓王琦瑤點,她略略推辭便點了兩樣,糟鴨掌和揚州幹絲,不貴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費也不叫主人難堪,也是經場面的。是臨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潑墨似的霓虹燈染了,天上放禮花一般。餐室裡只亮了幾盞壁燈,桌上點了蠟燭,燭光搖搖曳曳,兩人的臉忽明忽暗,心裡都有些恍惚,心想對方這人是誰,又為何在了一起。導演先前已經說過沒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閒話。王琦瑤不會真當他沒事,只是不知是怎樣的事。兩人心裡都有些不耐,嘴上還東一句,西一句的,說些往事,又說些近況,後來就說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兩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來了,導演客氣了幾聲,便埋頭吃起來。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說的事給忘了,只是一股勁地吃。這時,王琦瑤看見他西裝袖口已經磨破,一層變兩層,指甲也長了沒剪,心裡有些作嘔,便放下筷子。等幾個盤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導演才從容起來,漸漸地放下筷子,臉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請王琦瑤抽煙,重新對待的方式,王琦瑤不抽,卻幫導演點了煙,這動作使導演受了感動,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說瑤瑤,你還是求學的年齡,應當認真地讀書,何必去競選「上海小姐」?王琦瑤說我並不是有心想去競爭,不過是順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導演說:瑤瑤你是受過教育的,應當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競選「上海小姐」其實不過是達官貴人玩弄女性,怎能順水推舟?王琦瑤說: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競選「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標誌,是給女性社會地位,要說達官貴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為也有大亨的女兒參加競選,難道他們還會虧待自己的女兒不成?導演說:那就對了,其實為的就是這些大亨的女兒,「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給他們女兒和情人的生日禮物,別人都是作的陪襯,是玩弄裡的玩弄。聽了這話,王琦瑤卻變了臉,冷笑說:我倒不這麼想,在家全是女兒,出外都是小姐,有什麼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說的那樣,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偏倒奉陪到底,一爭高低。見她這樣動氣,還這樣有道理,導演不由亂了方寸,不知說什麼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獨立的老生常談,聽起來像是電影裡的臺詞,文藝腔的;他還說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應當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當今的中國還是前途莫測,受美國人欺侮,內戰又將起來,也是文藝腔的,是左派電影的臺詞。「王琦瑤便不再發言,只由著他去說。等他說了有一個段落,便站起來要告辭。導演措手不及地也站起,想再說些什麼,王琦瑤卻先開了口,她說:導演,其實我競選「上海小姐」也有你的一份,如不是當初你讓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會有後來的事情,說實在,去競選還是程先生的建議呢。說罷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氣。這笑容刺激了導演,他突然來了靈感,對王琦瑤說出一番話,他說:瑤瑤,不,王小姐,「上海小姐」這項桂冠是一片浮雲,它看上去奪人眼目,可是轉瞬即逝,它其實是過眼的煙雲,留不住的風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睜開眼睛,卻什麼都沒有,我在片廠這多年的經歷,見過的光榮,作雲是傾盆的大雨,作風是十二級的,到頭來只是一張透明的黑白顛倒的膠片紙,要多虛無有多虛無,這就叫作虛榮!王琦瑤沒聽他說完就轉身走了,留下他在身後朗誦。樓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聲聲,將他的話全蓋沒了。

  導演是負了歷史使命來說服王琦瑤退出複選圈,給競選「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擊。電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個進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縱深的趨勢。關於婦女解放青年進步消滅腐朽的說教是導演書上讀來的理論,後一番話則來自他的親聞曆見,含有人生的體驗,這體驗是至痛至愛的代價,可說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著王琦瑤走遠,頭也不回,她越是堅定,他越覺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幫也幫不上忙的。喜慶的鞭炮聲是一連串的,窗玻璃上的燈光赤橙青藍。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聲有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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