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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上海小姐(2)


  蔣麗莉早就邀請王琦瑤與她同住,王琦瑤一直沒有答應,如今搬去了,把蔣麗莉喜歡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間。見她高興,她母親便也很積極,吩咐老媽子做這做那,好像迎接貴客。蔣麗莉家中只有母親和一個兄弟。父親在抗戰時把工廠遷到內地,抗戰勝利也還不回來,其實是在那裡娶了小的,是連過年也在那邊過的,每年只在兩個孩子的生日回來,也算是舔犢之情吧。蔣麗莉的弟弟在讀初中,讀書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逃了學也不幹別的,只在家裡聽無線電,這無線電可以從一早聽到一晚,關起了門,只三頓飯出來吃。他們家的人都有些怪,連老媽子都有怪解的,樣樣事情倒著來;孩子對母親沒有一點禮數,母親對孩子卻是奉承的;過日子一分錢是要計較,一百塊錢倒可以不問下落;這家的生子還都是當煩了主子,倒想著當奴僕,由著老媽子頤指氣使的。王琦瑤住過去之後,幾乎是義不容辭的,當起了半個主子,另半個是老媽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問她;東西放在哪裡,也是她知道;老媽子每天報帳,非要她記才軋得攏出入。王琦瑤來了之後,那老媽子便有了管束,夜裡在下房開麻將桌取締了;留客吃飯被禁止了;出門要請假,時間是算好的;早晨起來梳光了頭髮,穿整齊鞋襪,不許成天一雙木屐抓哈隊啦的響。於是,漸漸的,那半個主子也叫王琦瑤正本清源地討了回來。王琦瑤住進蔣麗莉家,還是和蔣麗莉搞了平衡。她是還蔣麗莉的好,也是還她的權力控制。這樣,她們就誰也不欠誰,誰也不淩駕於誰了。就在這時候,王琦瑤接到參加初選的通知。

  初選真是美女如雲,滬上美色聚集一堂。大報小報的記者穿插其間,是搶新聞也是飽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聞也加了花邊。進行初選的飯店門口,三輪車和轎車穿梭似的,你來我走。小姐們帶著娘姨或者小姊妹,還有家人陪伴的,裁縫和髮型師也有跟隨而來的。上海的小姐們就是與眾不同,她們和她們的父兄一樣,渴望出人頭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動積極,不是光說不做的。她們甚至還更勇敢,更堅韌,不怕失敗和打擊。上海這城市的繁華起碼有一半是靠了她們的名利心,倘若沒有這名利心,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鋪是要倒閉的。上海的繁華其實是女性風采的,風裡傳來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櫥窗裡的陳列,女裝比男裝多。那法國梧桐的樹影是女性化的,院子裡夾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徵。梅雨季節潮新的風,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嘰嘰味濃的滬語,也是專供女人說體己話的。這城市本身就像是個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銀,五彩雲是飛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響。是小姐們的節日,太陽都是為她們升起的,照著她們從千家萬戶走出來。花店裡的花是為她們馨售一空的,為的是慶賀她們入圍。最漂亮的時裝穿在她們身上,最高超的化妝術體現在她們臉上,還有最摩登的髮型,做在她們頭上。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飾大博覽,她們是模特兒。她們的容貌全是百裡挑一。她們分開來看,個個可以奪魁;對比著看,一個賽一個;再要合起來,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勢。她們是這城市的精髓,靈魂一樣的。平常的日子裡,她們的美潤染在空氣裡,平均分佈的,而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她們集起精華,鐘靈娟秀,畫下這城市最美的圖畫。

  有了初選一幕,王琦瑤就有些安心,對各方的關懷詢問有了交代,對自己也有了交代。而接下去的進入複選,卻是有些意外的喜悅了。可說到了這時,王琦瑤才開始認真起來,之前,她就好像是應付蔣麗莉,還應付程先生。她的不認真,有點是為自己做一層防衛的殼,殼裡藏的是自尊心。蔣麗莉和程先生的認真,來日都會打擊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將這不認真做得徹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傷。回想那時的一段日子,其實是難挨的日子。蔣麗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說到底都是要王琦瑤來負責任的,他們的成和敗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瑤的。他們那樣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願強加於人的。王琦瑤倘若是認真,定會對他們有怨氣,甚至反友為敵。也是不認真救了他們和王琦瑤的友情。現在好了,能夠進入複選,連蔣麗莉和程先生都滿意了。

  王琦瑤和蔣麗莉重新出現在各種晚會上,每一個晚會都有些像記者招待會,問題層出不窮,王琦瑤總是有問有答。而蔣麗莉卻變得格外矜持,問十句不定答一句的。程先生又給王琦瑤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間,拍的大特寫,專要人記准她的臉的。他再去托報界的熟人,竟真給登在了報紙的一角。報不是大報,卻是競選上海小姐的配文,等於做了一次廣告。事情到了這步,王琦瑤心裡倒有些害怕。她覺得事情太順了,順得像有個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極必反的道理。這時候,王琦瑤其實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來是高的,只是受了現實的限制,她不得不時時潑自己的冷水。她知道這世界上的東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點,有一點是一點,說不定反會有意外的獲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這意外卻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這是更難挨的日子。前邊的難挨是在「防」,這時的難挨是在「進」。在等待複選的日子裡,王琦瑤竟然推摔了。

  王琦瑤住的是底層客廳旁的一間,本是書房,專門為她做個臥室。廖戶對了花園,月影婆婆。有時她想,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井裡的月亮,有廚房的煙薰火燎味的;這裡的月亮卻是小說的意境,花影藤風的。她夜裡睡不著,就起來望著窗外,窗上蒙著紗窗簾。她聽著靜夜裡的聲音,這聲音都是無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聲,是有名有姓:誰家孩子哭,奶娘哄罵孩子的聲;老鼠在地板下賽跑的聲;抽水馬桶的漏水聲。這裡只有一個聲音有名目,像是萬聲之首的,那就是鐘聲。它淩駕於一切聲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餘音,是聲的最細小的筆觸,是夜的出聲的冥想。這夜聲是有浮力的,將人托起,使之蕩漾,像水似的。一個人浮游得久了,便會覺得從裡到外都虛空了,叫這夜聲繪浸透了。這裡的夜,是有侵蝕性,它侵蝕人的實感,而代之以幻覺。這裡的夜色清澄見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著雜質,渾飩飩的,這裡的夜色可照見人影兒,頭髮絲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從指縫裡全漏盡了,篩子也篩不出個顆粒。一穹的夜色壓在頂上,也不覺重,是如蟬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東西是有形,也是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襯托,也是夜色最細小的筆觸,是夜的肌膚。這夜色可在萬物之間穿行,無縫不入,最終,萬物皆成無形無色。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實體,代之以虛形,總之,這裡的夜晚是有魔術的,它混淆視聽,使得人物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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