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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小姐(1)


  導演的話,王琦瑤如風過耳,而與吳佩珍見面,她卻有回不去的感覺。可這更使她義無反顧,為的是儘快將茫然的前途明確下來,好償還代價似的。此時此地,代價是未明的代價,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瑤的心卻是平靜的。她本就是個少想多做的人,不過是受了境遇的影響,生出些感時傷懷,這其實都是贅物一樣無用的東西,平添負擔的,王琦瑤出於上進的本能,將它們排除了出去。通過複選,進入決賽,似乎是在意想之中,她並沒有多少意外的喜悅,就好像決賽的資格不是別人給她的,而是她自己給自己的。她不再相信奇跡,只相信自己。每一個進入決賽的小姐,都是以為理所當然。這競爭一輪又一輪的,早已把僥倖的心理消除乾淨,餘下的都是謀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這也是上海的小姐同其他小姐的不同之處,她們是主動權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說起來,進入決賽也已是大半個成功,是大半個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動上門來給王琦瑤免費做衣服的。在發表決賽名單的同時,也公佈決賽時小姐們將三次出場,第一次是旗袍裝,第二次是西洋裝,第三次是結婚禮服。穿上結婚禮服出場就好像小姐們都要出閣似的,於是社會上一時盛傳這些小姐都已經名花有主,誰對誰也有名有姓。決賽之前的日子,蔣家閉門謝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們與外界的聯絡。所以,她們人在家中坐,卻知天下事的。

  王琦瑤和蔣麗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著重商量的,是這三次出場的服裝問題。程先生認為把結婚禮服放在壓軸的位置,是有真見識的。因為結婚禮服總是大同小異,照相館櫥窗裡擺著的新娘照片,都像是同一個人似的,是個大俗;而結婚禮服又是最聖潔高貴,是服裝之最,是個大雅,就看誰能一領結婚禮服的精髓,這次出場是帶有些烈火真金的意思了。她們三人聽程先生說話都聽出了神,這女人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心倒好像長在程先生體內,他全懂得。程先生接著說,對這結婚禮服,雖是有些無從著手,卻也並非一無所措,可做的至少有兩點:第一,就是利用對比,讓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場給第三次開闢道路,做一個烘托,結婚禮服不是白嗎?就先給個姹紫嫣紅;結婚禮服不是純嗎?就先給個繽紛五彩;結婚禮服不是天上仙境嗎?就先給個人間冷暖,把前邊的文章做足,轟轟烈烈,然後卻是個空穀回聲;這就是第二點,王琦瑤要穿最簡單的結婚禮服,最常見的,照相館櫥窗裡的新娘的那種,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間的距離越拉開,效果就越強烈,難的是前兩套服裝是個什麼繁榮熱鬧法,這就要聽你們女士的意思了。這時候,她們三個哪敢有什麼意見,心裡只有慚愧,做女人的要領全叫一個男人得去了,很失職的。倒是王琦瑤還剩幾分主見,說是受程先生啟發,她便決定穿一身紅和一身翠,好去領出那身白。程先生一聽便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在紅和翠的具體顏色上有一些分歧。他說,紅和翠自然是顏色的頂了,可是卻要看在什麼地方,王琦瑤好看是不露聲色的美,要靜心仔細地去品的,而紅和翠卻是果斷的顏色,容不得人細想,人的目光反是倉促行事的;它們的濃烈也會誤事,把王琦瑤的淡蓋住了不說,還叫這淡化解了的,濃烈也濃烈不到極處了,倘若退一步的顏色,有些謙讓的,能同王琦瑤互相照顧,你呼我應,攜起手來,齊心協力的,興許倒可達到濃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議紅是粉紅,和王琦瑤的嫵媚,做成一個嬌嫩的豔;綠是蘋果綠,雖然有些鄉氣,可如是西洋的式樣,也蓋過了,蘋果綠和王琦瑤的清新,可成就一個活潑的豔。說到此處,她們三人便只有聽的份,再開不得口了。三次出場和裝束就這樣定了下來。

  這時,社會已經風傳「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經全被人買下,一是某大老闆的千金,二是某軍政界要人的情婦,三是某交際花,名揚滬上的。雖是風傳,小報上卻登出了諷刺小品,說是評「上海小姐」卻評出了「上海夫人」。接著又有文章調侃,把「上海夫人」這誰稱解釋出人皆可夫的意思。第三篇則是闢謠,說「上海小姐」的評選是投票的方式,不存在花錢買這一說。第四篇文章就專門反駁闢謠者,說它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人家說買的就是選票,國民政府的官,抗日的民族義士稱號都可以買得,「上海小姐」又有什麼買不得7這話其實是含沙射影,指的是重慶接收大員的受賄。幾張報紙你來我往,硝煙漸起的樣子,算是為決賽造了一場別致的聲勢,也使競選的空氣加倍地緊張起來。

  程先生出入蔣家越發頻繁,早來晚去的,也是臨戰的氣氛。裁縫請進門就再沒離去過,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貴客,同時又是夥計,是有幾個師傅監工的。程先生自然是為首,蔣麗莉算一個,她母親也算一個。再有王琦瑤,雞蛋裡挑骨頭,一個針腳不許錯。她挑剔著這些,心裡是有些委屈的,難道這就是她的人生嗎?那麼微乎其微的,又是角角落落的心思都用盡的樣子。她明知那裁縫的活是好得沒法再好的,卻有意找茬地說不好,看著裁縫為難,自己的委屈非但沒減少,還加了些為人家的。粉紅旗袍緞子上的繡花,卻是溫暖著她的心,那細外密線,繡的都是她的希望,滾邊滾的也是希望,看著會掉淚,即使事情不成也不怪它的。蘋果綠的洋裝的裙潤,則要灑脫得多,開司米的面料把光收進去,沉下去,穩住了心的。結婚禮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萬句話要說,終還是啞口無言,其實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裡的善解。這些衣服,都是要與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獨中的伴侶。她與它們是有肌膚之親,是心貼心。這也是有些叫人委屈的,臨到頭誰也幫不上忙,只撇下她自己似的。臨近決賽的日子,住在人家家裡是叫人委屈,報紙傳播的謠言更叫人委屈,蔣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屈加委屈。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裡,看上去依然如故,誰也看不出來,都照著自己的意思奔忙和著急,難免有些亂的,王琦瑤反倒是亂中的一個鎮定。在小報的筆仗,衣料的粉紅嫩綠,還有包在心裡的委屈中,決賽的那一日,一分一秒地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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