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驛站·四卷

3.享受饑餓

  那是一次千里大逃亡。H大學離開河南,從陝西最東邊的商南一口氣逃到陝西最西邊的寶雞 ,落腳于寶雞郊區石羊廟及其周圍的十多個村莊裡。父親率全家追蹤而去,上氣不接下氣地 在一個名叫宋家莊的小村莊裡落腳。

  學校發不下薪水,父母的積蓄已經用盡。在逃亡路上為了坐上汽車,父親把我家剩下的最後 一件像樣的東西——俄國毛毯,如敬獻哈達似地送給了一個軍用汽車的司機。到了宋家
莊, 父親就向全家宣佈:開始「饑餓體驗」。

  父親說,「饑餓體驗」十分重要,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必要條件之一。我對待這種體驗 的方式之一,是帶有感傷意味地詠唱一支兒歌。那是在潭頭的「教授大院」,留洋歸來的關 伯伯教我用英文唱的一支英國兒歌,唱的是名字叫塔米、塔克兒的小兄弟兩個,到了吃早飯 的時候還賴在床上。他們的母親說,快快起來吃早飯呀,接著就通報了早飯要吃的東西,有 麵包倒也罷了,還有「奇斯傑母安得巴特兒」——奶酪、果醬和牛油。使我詠歎不已的正是 「奇斯傑母安得巴特兒」,惹得父母親心煩意亂,就毅然把哥哥、姐姐疏散到由河南遷來的 管吃飯的中學就讀,把我和七歲的弟送進了寶雞難童收容院。

  難童收容院坐落在寶雞西郊的山坡上。我不知道父親是通過什麼關係把我們小哥倆送到這裡 來的。但是我記得,父親領著他的「小塔米塔克兒」穿過寶雞街頭的時候,忽然看見一群背 著背包、面部曬得黑紅的女學生。他急忙趨前問道:「請問,你們是從河南來的同學嗎?」 女生說:「是呀!」父親又問:「是K女師的同學嗎?」女生說:「不是,是K女中!」父親 又問:「你們碰見過K女師的同學或老師嗎?」女生說:「碰見過呀!」父親又問:「你們 碰見過她們的音樂老師嗎?」父親採用逐步縮小包圍圈的戰術,卻未能鎖定目標。女生們說 :「哎呀,先生,我們不知道誰是她們的音樂老師!」又模仿父親的口氣說:「請問,你還 有什麼問題要問嗎嗎嗎?」女生們大笑,父親不笑,說:「對不起,只剩下一個『嗎』了, 你們知道K女師跑到哪裡去了嗎?」女生們說:「先生,真的不知道,都跑零散了,誰也顧 不上誰了!」父親問:「那麼,你們是往哪裡去呢?」女生說:「不知道,我們找不到學校 了!」

  我知道父親想念宛兒姨,不知道她是被困南陽、還是隨學校逃亡他鄉了?

  我已經顧不上想念宛兒姨。難童收容院收容著上百個流浪兒,大多是逃出戰火、與家人離 散的河南娃。我和弟弟必須學會跟這些河南娃一樣生活。我們一天可以吃到兩頓飯。吃飯時 ,每十個孩子蹲成一個圓圈,每人可以分到一個不能算小的饃饃,共同享用一桶照得見人影 的稀湯。一聲哨響,都爭先恐後地圍剿圓圈中心的一盆煮蘿蔔或是熬白菜。我和弟弟有某種 程度上的謙謙君子風度,在一群小勇士們迅速消滅了菜盆裡的固體成分之後,我和弟弟就用 饃饃蘸著鹹鹹的液體下肚。但我很快就成了勇士,而且不住聲地鼓舞弟弟的士氣。

  使我最難對付的是「面蟲」——先于我和弟弟來到這裡的孩子們,都是這樣稱呼漂在碗裡、 蒸在饃饃裡的一種像蠶、像蛆的昆蟲屍體。漂在碗裡的比較容易對付,可以用筷子挑出去或 是用嘴吹氣吹出去。蒸在饃饃裡的卻必須用心尋找,一條條地掐出去,顧此失彼,失去的是 菜盆裡的維他命C,是的,父親講過的,還有一種十分了得的葉綠素。這時出現了奇跡。一 個十二三歲的河南籍少年用溫情脈脈的目光望著碗裡的「面蟲」喊叫:「吃肉肉嘍!」就用 筷子扒拉著漂在麵湯上的「面蟲」,一條不剩地吸溜到肚子裡,然後,又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和弟弟碗裡的「面蟲」。我和弟弟惟恐失去屬￿我們的「肉肉」,也連扒拉帶吸溜地吃了下 去,乃至於吃出了近乎「肉粥」的香味。

  從此,這位名叫楊鎖的河南籍少年成了我的人生導師。

  他首先教我學推磨。我在磨道裡轉了幾圈就喊叫頭暈。他尋思說,小毛驢拉磨不頭暈,是因 為扣上了草帽辮兒編的「礙眼」。你不是毛驢兒,不能戴「礙眼」,就用我這條高級毛巾蒙 到你眼上試試。那毛巾黑糊糊的像一條抹桌布,還發 出刺鼻的餿味和汗臭。我毫不領情地推開了毛巾。他說,咋?你嫌它髒?這可是一個小娘 們兒用過的上等毛巾,是我扒火車來寶雞時,從車廂行李架上擄下來的。原本白生生的,還 灑過香水兒。你認認毛巾上印的是啥字兒?我從黢黑的污垢下邊找到了「祝君早安」。他就 怪樣地笑著說,聽聽,是向咱問安哩,蒙上這毛巾吉利!他哄著我蒙上毛巾,我又在一片漆 黑 中遲遲不敢邁步。他又取下毛巾,露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仰天歎息說:「你那個教授爹是咋 著調教你的,你們家的玉米粒兒總不能囫圇個兒地吃吧!」他覺得我不堪造就,只好讓我去 羅面,看我笨手笨腳,卻幹得滿頭冒汗,又產生了惻隱之心,說:「你好比戲裡唱的落難公 子,按說,應該有個心腸好、模樣俊的女子來搭救你,可咱收容院裡沒女娃兒,你就忍著點 兒,叫我想想辦法。」

  那天磨了玉米,他十分鄭重地問我:「你想不想吃肉?不是面蟲,是真真格格的肉。」我比 較含蓄地點了點頭。他就領著我溜出了收容院,沿著牆根 向暗處走,找到地上的窟窿,瞄準撒了一泡熱尿,不多時,窟窿裡就有一隻屎殼郎拱出來逃 避水災。他看了看說:「不行,是個公的!」就一腳踹了屎殼郎,又找到一個窟窿,讓我如 法炮 制了一泡熱尿,又有一個屎殼郎拱出來,他驚歎說:「咦,還是教授家的娃子尿好,一泡尿 就澆出來一個母的,肚大肉多!」他把母屎殼郎攥到手裡,領我進了山溝,撿來一捆柴火, 取出藏在石頭夾縫裡的鐵鍁頭,用石頭支起來,說:「這是咱的鍋。」他向鐵鍁頭上堆了細 細的沙子,點起柴火烤著沙子,又把屎殼郎焐在柴火裡。不多時,屎殼郎的外殼烤成了焦炭 ,肚子上滋滋地冒出油來。他撿起一根帶尖杈的柴梗如同拿起吃西餐的叉子,叉起屎殼郎遞 給我說:「中了,肉熟了!」我沒有勇氣接受他的饋贈,他就當仁不讓地一口吞了下去,用 舌頭攪拌著燙嘴的烤肉,嗚裡嗚嚕說:「你得學會吃這肉。西安有個很大很大的飛機場,那 些開飛機的美國兵就這樣拿著叉子吃烤肉。」

  楊鎖又向鐵鍁頭下邊續了柴火,解開他的紮腿帶,竟有金黃色的玉米粒兒從他的褲腿裡源源 不斷、稀裡嘩啦流出來。我問這玉米是誰給的?他說:「誰也不會給咱。磨玉米的時候,我 幾 次背著臉,解開褲腰帶撓癢癢,就把布袋裡的玉米撓到褲襠裡了。」這時,他講了一個警句 :「記住,人的手就是耙子,得學會叫它抓撓東西。」他把玉米粒兒埋在滾燙的沙子裡,不 多時,沙子裡「劈啪」作響,香噴噴的玉米花兒競相開放。

  我們吃飽了玉米花兒,又經他允許,把一兜玉米花留給了弟弟。他誇張地打了一個飽嗝兒, 開始誇耀他賣過蒸紅薯的光榮歷史,然後仰臉躺在山坡上,扯著嗓子讓我聆聽屬￿他的音樂 :「不甜~不面~不要錢的熱~紅~薯~嘍~~!」嗓音婉轉嘹亮,在山溝裡引起了震盪不 已的迴響。他也要聽聽我的腔口,我就鼓起勇氣,跟著他喊了一嗓子。他誇我腔口不賴,等 到打敗了鬼子,他還要回到河南老家賣紅薯,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扒火車回去。我由於弟 弟的牽累而遲疑不決。他對此表示遺憾,感到我的弟弟葬送了我的前程,要不,我跟著他賣 紅薯,一定是個好樣的!

  我跟他勾了中指,他說這是同生共死的意思,從此我應該尊他為「義兄」,我是他的「賢弟 」。但是,在我跟「義兄」同生共死的節骨眼兒上,宛兒姨的影子撲閃了一下, 我就亂了方寸,給「義兄」帶來了一場意外的災難。

  那一天,楊鎖拉著架子車,說他好比「駕轅」的騾子,又在車把上系了麻繩,要我為他充當 「幫梢」的毛驢,進城把兩布袋玉米拉了回來。路過一條胡同,他看四下裡沒人,就把架子 車拉進胡同裡說:「你去胡同口盯著,要是看見有咱收容院的人過來,你就喊一聲『紅薯熱 哩』!」

  我去胡同口放哨時,看見對面一座大院子門前貼著一張條幅:「K女師流亡師生報到處」, 心裡一動,想起了宛兒姨,卻忘了自己是楊鎖的哨兵。我鬼使神差地溜進「報到處」,問一 個穿長衫的老人,您知不知道一個叫宛兒的音樂老師,她來報到沒有?老人認真翻了報名冊 說,找不到她的名字,她還沒來報到。我又看見屋內的山牆就是一整塊黑板,上寫「留言處 」,牆上貼著許多寫了字的紙條,還有用粉筆寫下的留言:某某來後,速到某地聯絡,某某 在那裡等你;某某來後,速告某地某某,以免懸念,等等。我拿起一截粉筆,爬上方凳,在 黑板上留言:「宛姨:我想你,爸爸找你。來後,速到寶雞難童收容院找我。」老人在我背 後說:「叫她去收容院找你,你是誰呀?」我又鄭重地寫上了「斑斑」,加上了年月日。老 頭說:「娃呀,寫這樣的留言也真難為你了!」

  我從「報到處」出來,才想起我是楊鎖的哨兵,急忙跑進胡同,楊鎖和架子車已經沒了蹤影 。我一口氣跑回收容院,卻望見楊鎖正豎在影壁牆底下罰站,腳下放著冒尖兩大碗玉米粒兒 。我怯生生地湊過去看他,他給了我一個憤怒的鬼臉,然後就仰臉怒視著天空。弟弟說,他 躲在胡同裡向自己的大褲襠裡裝玉米,被「同學」看見,向院長告發了他。院長解開他的紮 腿帶,玉米粒兒就像流水一樣從他的褲腿裡流出來。

  從此,我結束了與爆米花兒剛剛開始的黃金歲月。收容院讓楊鎖遠離與糧食有關的一切活計 ,讓他為兩個大寢室管理四個尿桶。我深深感到對不起他,向他解釋說,我有個宛兒姨,宛 兒姨找到了一個「玉」,我要找到宛兒姨,她就會讓我們吃煎餅而且會卷上肉絲。那天我忘 了站崗,就是為了找到宛兒姨。楊鎖露出無限神往的樣子,卻又鄙夷地一撇嘴說:「咱們不 是一個窩裡的蛐蛐兒!」

  我很快便發現,楊鎖就是在管理尿桶的時候也能找到屬￿自己的食物。他沒把每個夜晚都會 裝得溜溜滿的四桶尿 倒進收容院的糞坑,而是暗自交給一個與收容院為鄰的農民,農民就會塞給他一塊軋過油的 豆餅甚至是比豆餅高一個等級的花生餅或芝麻餅。晚上睡覺時,我可以看見他用線毯蒙著頭 ,線毯下邊發出像老鼠咯咯吱吱磨礪牙齒的聲音。黑暗中有沉重的香氣彌漫開來。但我心中 慚愧,感到自己已經沒有資格與他有福同享地磨礪牙齒。他把一塊芝麻餅從線毯下邊塞過來 時,我也寧願沉浸在「饑餓體驗」裡,裹緊了我的線毯。

  我的神經再也經不起磨礪的時候,宛兒姨天使般地出現了。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寶雞 的天空像是水洗過一樣湛藍而明淨。管理 員把我領到大門外邊,我就看見一個面容消瘦、身材高挑的女子向我睜大了杏形的眼睛。我 叫了一 聲「宛兒姨!」就向她跑過去抱住了她。她哭了。她蹲下來抱住了我。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 在她身上找到母親的感覺,好像她是我另一位年輕的母親。「我差點兒認不出你了!」她流 著淚,在我耳邊說,「你爸爸怎把你送到這個鬼地方來了?哦,對不起!」她向管理員表示 歉意。管理員說:「沒關係,我所以不讓你走進這個鬼地方,僅僅因為你帶了這麼多好吃的 東西,我怕這個鬼地方的孩子受不了這樣的刺激!」宛兒姨說:「我知道的,知道的,讓他 在這裡吃一點兒東西好嗎?」管理員說:「你甚至可以把他領到飯館裡,或是領著他遠走高 飛,沒有關係的!」宛兒姨說:「真的嗎?那就太好了,我真的要謝謝你了!」管理員離去 後,宛兒姨急切地問我:「爸爸在哪裡?」我說:「在宋家莊,離這裡很近。」宛兒姨問: 「你願意跟我走嗎?」我說:「願意,可我還有一個弟弟在這裡。」宛兒姨說:「是七年前 那個剛出生的小娃娃嗎?快去叫他來呀,我們下館子去!」

  我出來時還帶上了楊鎖。宛兒姨問,這位小朋友是誰呀?我說他是我的鎖哥,接著就借用管 理員的話說,我不管到哪裡吃東西,他都會受到「刺激」。宛兒姨笑起來說,走啊,也 帶上你的鎖哥吃東西!她把「吃東西」三個字拉得很長,每個字的後邊都有一個停頓,如同 一個悠長而快樂的歎息。

  那一天,我們吃得奮不顧身、所向披靡。我還記得那天吃的內容以及吃的形式上的一切細節 。不是我心嚮往之的煎餅卷肉絲,是更加實在、也更加解饞的燒餅夾五香醬牛肉,還有放了 一 點兒芥末的調涼皮兒和放了黃瓜片兒的蛋花兒湯。宛兒姨卻沒有吃,只是默默地望著我們吃 ,寧靜地笑著,卻又不停地拿出手帕擦眼淚。鎖哥吃得慌張,被芥末嗆住了,流著鼻涕直打 噴嚏。可他吃著自己的,眼睛還滴溜溜地盯著別人的桌子。宛兒姨背過臉用手帕擦淚的時候 ,他的手就充分發揮了「耙子」的作用,閃電般地拿了左邊桌子上剩下的半個燒餅,另一隻 「耙子」同時出擊,擄掠了右邊桌子上的一隻雞腿。宛兒姨轉過臉來的時候,他的戰利品已 經了無痕跡地消失在無所不包的大褲兜裡。只有弟弟吃得文靜文雅文氣文明,在溫柔地咀嚼 中延伸並加深著對於牛肉的理解,宛如他今日以歷史學家之身分對待最新出土的文物典籍。 只 是到了離開收容所五十年以後,他才向乃兄坦白,他在乃兄操心不到時偶然啃過人家扔在地 上的西瓜皮,當然,他補充說,啃瓜皮以前,在一條小河溝裡進行了必要的衛生處理。

  那一天我們吃圓了三個肚子以後,宛兒姨小聲問我:「你知不知道,給爸爸寫信要寄到哪裡 去呢?」我只知道一個宋家莊,別的都說不清楚。在宛兒姨面前一直是手足無措的鎖哥終於 有了表現的機會,他說:「這事兒用不著去郵局,包給我了!宋家莊離寶雞只有一站路,不 管是客車、貨車,扒上車轉眼就到。下車往北走,好找。我還認得他爸,戴著『二餅』…… 」我向宛兒姨加了注解,他說的「二餅」是眼鏡,宛兒姨大笑。鎖哥看了看窗外的太陽,說 :「半後晌一準送到,天擦黑就能竄回來。我給收容院跑腿兒送過信,我知道還得叫他爸給 你寫個收到條,錯不了的!」宛兒姨喜出望外說:「多麼聰明的孩子,謝謝你了!」

  天擦黑,宛兒姨把我和弟弟送回收容院不久,楊鎖就很神氣地跑回來,「叭」地彈了一個 響指,說:「妥了,你爸 跟你姨見上面了!」他看我露出難以置信的樣子,又說:「你不信?我一下火車,正碰上你 爸在站台上等車。你爸看了信,我就向他要收條。你爸說,不用了,我正要上車去寶雞,叫 我跟他一塊坐車回來了。一下車,就去找你姨了。」他又怪聲怪氣地說:「你們那個窩裡的 蛐蛐兒咋看咋跟俺不一樣?去時候,你姨還給我買了一張車票,我沒進車站就把車票賣了。 你姨還給了我買回程票的錢,可是 回來時,你爸又花了冤枉錢,給我補了一張票。俺這個窩裡的蛐蛐兒坐車從來不買票,肉頭 蛐蛐兒才買票!」他又拍著大褲兜說:「這樣吧,我掙下你姨的兩張車票錢就算咱倆的, 也給你弟分一股,咱哥仨再吃日他娘一回燒餅夾牛肉!」

  楊鎖沒有來得及兌現他的諾言。最讓我揪心的,是盼了兩天也不見父親的到來,我開始懷疑 楊鎖送信的真實性,氣咻咻地問他:「你到底把信送到哪兒了?是不是用它當手紙擦屁股了? 」他輕蔑地用鼻子哼哼著,「自從俺娘把我生下來,我壓根兒沒用過手紙,我用土坷 垃。你 爸要是不來看你,我賠你一個爸!」他忽地流下眼淚說:「俺爹俺娘都找不見了,誰賠我?」 他用袖子擦著眼淚,不再理我。

  我焦急地等待著父親和宛兒姨的出現,收容院卻發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那天一大早, 管理員就帶領我們打掃衛生,宣佈說,中午,有幾位高級官員的夫人前來慰問,這一天要改 為三餐。中午,我們及早蹲成了一個個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圓圈。每個圓圈的中心,都放著 一大盆熱騰騰直冒熱氣的粉皮燉大肉。每個難童還增加了一個倒進了溫開水的小瓷碗,發給 一顆魚肝油丸。管理員叮囑說,要等到慰問者蒞臨飯場,聽到一聲哨響,先用瓷碗裡的溫開 水送下魚肝油丸,然後開飯。那天的饃饃也是用「洋面」做的,絕對找不到「面 蟲」,而且像小山一樣堆在一個大笸籮裡。

  幸運的「小塔米塔克兒」們都在等待哨音,我卻把魚肝油丸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間揉搓著,映 著太陽審視,發現它是半透明的,與我吃過的任何藥丸都不相同。好奇心使我試圖揭破彈性 外殼內部的奧秘,卻忘了必須聽到哨音再用溫開水送服的規定,又想起了由楊鎖親授的向嘴 裡高拋玉米花兒的絕活兒,一時興起,就把魚肝油丸高高拋起來,仰著臉把嘴巴湊上去,不 偏不倚地把魚肝油丸吞到了嘴裡。我的的表演引起了孩子們的哄笑。恰在這時,哨音響了, 慰問者飄然而至。我已經咬開了魚肝油丸,難於忍受的腥味兒使我齜牙咧嘴,連連啐著唾沫 ,魚肝油丸也被我啐了出來。我的表情一定十分可笑,孩子們想憋而憋不住的笑聲,也「哽 兒——呃,哽兒——呃」地十分滑稽。我的魯莽徹底破壞了迎接慰問的莊嚴氣氛。正當我搖 頭頓腳、連連啐著唾沫的時候,官員夫人們逕直走到了我的身邊。我看到了繡花的旗袍、腥 紅的唇膏、在耳朵下邊閃光的懸垂,還有一雙雙描了眼圈、眼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眨動著向 我表示驚詫的眼睛。

  「為什麼吐掉了?」一位夫人問我。

  我的回答是簡潔的:「腥!」

  「啊!」官員夫人們發出輕柔的感歎,並告訴收容院院長,應當教會可憐的孩子們怎樣服 用這種不可咬碎的藥丸,還要當場教會我怎樣服用。

  不是一顆、而是兩顆魚肝油丸,被送到一位官員夫人的手中。「張口!」她捏著魚肝油丸送 到我的嘴邊。我發現她的手指白嫩而細長,指甲蓋是豆蔻色的。「不要咬它,要這樣……這 樣接著它……」她伸出舌頭。我也伸出舌頭。她把魚肝油丸放在我的舌頭上。我就用舌頭托 著魚肝油丸,伸在嘴外邊一動不動。「快把舌頭縮回去呀!……好,很好,不要用牙齒咬它 。」我極其小心地縮回舌頭,等待著下一個指令。官員夫人把一個小瓷碗遞到我的嘴邊,「 喝水,」她向後仰了仰頭,「把它囫圇個兒地送下去。」我乖乖兒地接受了她的教導,成功 地完成了全部程序。她笑了。她的笑十分動人,如為人間解除了一個迫在眉睫的苦難。「以 後就這個樣子……」她再度仰了仰脖子,「這個樣子送下去,懂嗎?」我心懷感激地鞠了一 躬,說:「謝謝!」

  官員夫人們齊聲發出驚歎:「啊,多麼懂禮貌的孩子!」

  不幸,我從此又成了收容院全體難童取笑的對象。時不時會有一個孩子跑過來,毫無來由 而又畢恭畢敬地向我鞠躬,擠眉弄眼地說一聲:「謝謝!」還有人從地上捏起一顆小石頭 ,黢黑的手指捏成蘭花指形,嬌聲嬌氣地對我說:「張嘴,囫圇個兒地……」

  我忽然發現自己跟所有的難童都不是「一個窩裡的蛐蛐兒」。鎖哥也狠狠扛了我一膀子,沒 好氣地說:「你謝她個!她會天天喂你吃那啥魚油?她要真心行善,咋不把她的金鎦子抹 給我?」

  正當我的腦瓜兒就要崩裂、精神行將崩潰的時候,父親和宛兒姨一起來到收容院,接 走了我和弟弟。我錯怪 了楊鎖,覺得對不起他。離開收容院時,我要向他道別,甚至想跟他探討一下,請他暫時放 棄回家賣紅薯的美好嚮往,跟我一起去宋家莊一遊的可能性,但我到處找也找不到他。我想 ,他也許扒火車去西安 了。收容院已經發現了他用尿換取油餅的秘密,又撤了他的差事,讓他遠離了尿桶。他說, 不 要緊,他們餓不著我。西安有個飛機打靶場,飛機打靶時,從天上向地下掉彈環,一掉一大 片。只要用柳條編的巴鬥護著頭,飛機打著靶,就能鑽進去撿彈環,一個彈環能換一個燒餅 。說不定,他是去西安撿燒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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