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餓體驗」大概到了可以結束的時候,因為父親和宛兒姨已經開始了與燒餅
無關的藝術探討。宛兒姨說,她剛剛回到南陽找到柳二胡琴,南陽外圍戰就打響了。她跟她
的父親和柳二胡琴一起逃到內鄉縣鄉下,一邊躲避戰火,一邊聽琴記譜。柳二胡琴已年過八
旬,不識樂譜,全憑記憶,每次授曲記譜前都要說:「叫我吸一口,只吸一口!」他只要吸 了大煙
,不管炮聲震耳,房屋動搖,仍能調箏撫弦,情癡心醉,如入桃源仙境,一次能堅持半晌,
就這樣記下了《劈破玉》的古箏曲譜。柳二胡琴對此事十分認真,還要把《劈破玉》合
成演 奏中其它樂器的曲譜一一摹擬口授出來,但他體弱聲細,更需要吸大煙提勁。那邊又打起了 拉
鋸戰,整日炮火連天,找不到大煙吸了。柳二胡琴哭泣說:「我一輩子也沒有摸過大煙燈,
眼下是要用大煙把我剩下的壽命提到這兩個月裡燒幹用盡,才能把《劈破玉》留給知音啊
!」宛兒姨的老父要宛兒攜《劈破玉》古箏曲譜逃離戰火,留下自己照料柳二胡琴,相機記
錄其它樂器的餘稿。但他只會用「工尺譜」記錄,日後還要由宛兒姨再譯為簡譜和五線譜。 我聽見了父親與宛兒姨熱烈而溫柔的交談:
「那是我國最早的交響樂嗎?」
「是的,它已經具有交響樂的要素。」
「天哪,我們是多麼幸運!」
接著,又是與宛兒姨的離別。那天下著小雨。宛兒姨撐著一把花傘,帶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和 一個裝在琴套裡
的琵琶,與我們一起在寶雞上了火車,轉眼就到了臥龍寺車站。我和弟弟跟父親下了火車,
宛兒姨卻要到岐山才能下車,岐山是K女師確定的集結地。父親呆立在站台上,任憑小雨在 臉
上飄灑,與車窗裡的宛兒姨相對無語。列車很快就重新開動了。宛兒姨的眼圈又水汪汪地紅
了。一條潔白的手絹從車窗裡伸出來,在宛兒姨的臉頰上隨風飄舞,漸去漸遠。
我們回到了宋家莊,父親和母親又開始吵架。宛兒姨出現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總要吵架。
母親說,你到底到哪裡去了?你不是說當天就要帶孩子回來嗎,怎麼一去三天無消息?父親
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在臥龍寺車站碰到那個小孩子給我捎信,才知道宛姑娘來了。我
到了寶雞,才知道宛姑娘從戰火中帶來了《劈破玉》,怎能事先告訴你呢?我需要聽她解
說、還要聽她彈琵琶向我演示曲譜,沒有三天的時間是辦不了這些事情的。母親說,我不能 理解
,你為什麼偏要背著我做這些事情?為什麼不可以把她領到我們家裡來,也作為我的客人? 父親說,難道我們這裡
還像個家嗎?你有地方安排她嗎?有足夠的小米粥讓她喝嗎?再說,她們女師是不是到岐山
落腳,當時還沒有定下來,她能離得開嗎?母親說,那麼我問你,你們下館子沒有?父親說
,不過是吃了兩個燒餅、四兩牛肉、兩碗肉絲麵罷了。母親說,什麼?罷了,罷了?我們的
兩個孩子還在難童院裡受苦……(母親哭了)你們竟然吃著肉絲麵談笑風生!父親惱怒說,
這是哪個混帳的消息靈通人士向你透露的花邊新聞?可是,你知道你知道嗎?母親說,你要
我知道什麼?父親說,是宛姑娘付的飯錢,我是個「吃白食兒」的!弟怯生生地插話,我
跟二哥也吃過宛兒姨的牛肉夾燒餅。我修改病句說,是燒餅夾牛肉。母親的表情又鬆動下來
,說,好了,你們爺兒三個真夠體面的了,一群「吃白食兒」的!
父親和母親的衝突也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急。一轉臉的工夫,父親又露出十
分歡欣、十二分亢奮的樣子,打開一個牛皮紙袋,開始滔滔不絕地向母親發表演說:「你知
道嗎?它要由十多種管弦樂器配合演奏,且已脫離曲詞而成為獨立存在的管弦樂曲了,如果
還不能說它是我們中國最早的交響樂的話,那麼,起碼可以說,它已經具備了交響樂的一切
要素,比西方交響樂的誕生還要早二百多年呢!」父親碰翻了一個板凳,板凳砸在一個破瓦
罐上,瓦罐發出破碎的轟鳴,而演說照舊進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交響樂來自宮廷
,原來只是為皇帝演奏,而我們的《劈破玉》來自民間,卻又不是小家碧玉,它凝聚了民間
音樂家四百多年的心血,且未被宮廷樂官掠為己有,難道不可以說是一個奇跡嗎?哦,對了
!」父親戛然而止,忽地向門外走著說,「我該去石羊廟領薪水了!」
那又是一段寧靜的日子。H大學開課了。一位邁著將軍步伐的中年司號員握著閃光的銅號 ,
按時登上石羊廟的鐘樓,號聲悠揚蒼涼、一日數起,向住在十多個村莊裡的知識階層發佈起
床、上課、下課、熄燈的號令。我也隨著號聲,在胳肢窩裡夾著一個小板凳和一塊桐木板—
—那是我放在膝蓋上的課桌,走進土窯洞裡,完成了小學的學業。父親不聽熄燈號的指揮,
他在寫一本旨在對鼓子曲的歷史源流和藝術價值進行探討和評價的《鼓子曲言》 。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淩晨,八百里秦川如一個豐腴的靜臥夢中的女人,所有的村莊都在她 的懷抱中熟
睡。當父親熬到第三兩燈油的時候,石羊廟的鐘樓上忽然傳來昂揚、跳蕩的軍號聲,如同跳
蕩不已的電光石火在夜幕上忽隱忽現。黑夜裡有人瘋了似地吆喝:「鬼子投降了,鬼子完蛋
了!」父親擲筆,跳起來喊叫:「天亮了,天亮了!」每個村莊都在刹那間沸騰起來。父親
急頭怪腦地環顧草屋,不知要尋找什麼東西,忽地抄起一根小擀杖,敲打著一個銅盆,奔出
了村巷。當我赤腳跑出去的時候,教授和農民、陝西人和河南人都在村頭打麥場上歡呼跳躍
。四周炸響了鞭炮,迸飛著火星。一列火車拉響一拉溜兒的長笛,如扯起一條迎風飄揚的彩 帶,從村頭「洋橋」上奔騰而去。
天亮時,我看見父親的稿紙還鋪在桌子上,上寫:「第十一章〓霓裳續譜、白雪遺音與鼓子曲」。通宵未眠的父親對母親說:「我還有一塊小小的『失地』沒有收復,《劈破玉》的
尾巴還丟在南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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