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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平時去鄭家疙瘩,翻坡走小路近,走平路要遠出五裡繞過前邊的山尾巴。因為是喜事,自然捨近求遠走大道。冬天的山川荒涼冷漠,望不斷的黃土高坡像一張張剝去衣裳的老人的脊樑,小河細成一股尿掙扎著往前流。我們張氏家族的送親隊伍放一路鞭炮,灑一路紅綠紙花,使涼哇哇的山野變得異常生動。

  繞過山尾巴,離鄭家疙瘩一裡遠的地方,我們受到了家族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熱烈歡迎,浩浩蕩蕩的鄭氏家族竟然迎出村外一裡之遠。先聽到地動山搖的禮炮聲,那是一排三眼銃,接下去是鼓聲,再接下去是鼓樂,一排五杆金嗩呐同時吹響,老年人一看就明白,這是動了老禮。

  手執三眼銃的六個小夥子點響以後,抱著銃槍站在最前邊。路中央是一面大鼓,擂鼓人雙槌揮動,兩腮的肌肉突突亂跳。圍著大鼓的內圈是手鑔,像草帽那麼大的銅鑔,一圈四副。再往外,站一圈老頭甩*,這*要大出銅鑔一倍,一副銅*就像兩張小傘。甩*的人不能夠平舉起來像銅鑔那樣拍響,每一次都要鼓足力氣甩起來舉過頭頂拍幾下,又連忙放下來張口喘氣,然後再彎腰用力再舉起來,這樣他們就只能擊響鼓點中重要的節拍。於是在起起伏伏的鼓點中,在流水開花般響亮的銅鑔聲中,就在銅*聲不斷像響雷滾過,炸碎了冬日的空曠和沉悶,敲醒了昏迷的黃土高坡和田野。

  後邊一排五杆嗩呐朝著天空,全吹得是《百鳥朝鳳》,滿山的鮮花在嗩呐聲中開放,一群群的鳥兒在嗩呐聲中歌唱,美麗的鳳凰在嗩呐聲中展開了翅膀……

  整個春天在嗩呐聲中向人們全部展開。

  一看這氣派,面對這陣勢,老族長馬上讓停住馬車,從車上下來,一路拱手還禮,步行入村。

  受到如此隆重的歡迎,我們張氏家族的人十分興奮和自豪,鄭氏家族給了我們張氏家族天大的臉面。我們在前邊走,鼓樂在後邊跟著,一直把我們送進院子,送入酒席,仍然在院裡邊擊鼓奏樂。

  只有我妹妹秀春悄悄擠進了廚房。

  爹和我不放心,跟著她,站在了廚房門外。

  廚房裡的鄭麥花連忙起身攔住秀春:

  「閨女,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不要進廚燒火做飯。」

  「姑姑,」秀春說,「我是想親手給爹做頓飯,盡盡心,你就成全我吧。」

  鄭麥花抬頭望著我爹,爹對她點點頭,她才讓開了。

  不少人過來圍觀,一看這陣勢,感覺到了什麼,也不敢嘻嘻哈哈,都認真地看著秀春做飯,看著她和麵擀面,也看著她拉風箱燒火。一直看著她手端飯碗從廚房出來,走進病人的屋子。

  人群閃開一條路,讓我和爹跟著秀春,走進病人的屋裡。我一回頭,小龍弟弟不知什麼時候也站在了我身邊,他往前一擠,我伸手攔住了他,我要讓妹妹走完這個全部的過程……

  麥生伯抬頭熱切切望著我們,淚在眼裡打轉。

  「爹,」秀春把飯端到床邊,「我給您擀了碗麵條兒,趁熱,我喂您吃點兒。」

  「不了,不了,別難為你了。」

  爹勸他:「麥生哥,你吃一口,她能侍候你吃頓飯,這是她的福分。」

  麥生伯不再阻攔,讓秀春扶起來,一手扶著身子,一手用小勺到桌上的碗裡舀一勺,又放在嘴邊吹吹,伸出舌頭嘗嘗,喂他吃一口。喂一口,吃一口,三口之後,麥生伯開始往外吐。秀春連忙用手帕接住,收拾乾淨,慢慢地把麥生伯又放下去。

  就像爹安排的,這不是吃飯,這只是吃一個形式。

  麥生伯走完這個形式,顯然是極感動極滿足,躺下去喘了口氣,就擺著手把小龍叫過去,指著地,對小龍說:

  「跪下!」

  我沒料到這一手,眼看著小龍面向爹和我跪了下來,去攙也不是,不攙也不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辦,也不知要發生什麼事情。

  麥生伯開始說話:「記著,我死之後,你樹聲叔就是你親爹,秀春就是你親妹子。」

  小龍向爹磕了一個頭:「我記下了。」

  麥生伯又說:「這以後,每年都要去給你爹你媽做生日,等你爹你媽百年後,要和你哥一樣披麻戴孝,把你爹你媽送到墳頭。」

  小龍向爹又磕了一個頭:「我記下了。」

  這就算小龍的爹要死了,又給他找了個爹。

  這時候屋裡所有人都掉了淚,那一刻本該難受到極點,但我眼裡噙著淚,心裡卻忽然想到了別的什麼,爹安排製造的這一切全發生了,而這一切都像是飄著白雲的天空……

  「讓開,讓開!」

  聽到門外的叫喊聲,我連忙攙起小龍,回頭迎接客人。不是別人,是鄭麥旺引著老族長,來看病人。我們連忙閃、開,退到後邊,讓老族長走到床邊。

  老族長拉起麥生伯的手:「麥生賢侄,我看你來了。」

  麥生伯誠惶誠恐:「老伯父,您怎麼也來了?」

  「這麼大的喜事兒,我能不來嗎?」

  老族長說著又拉過秀春,說:「我送孫女來了,就是孫女沒教養不懂話,往後可要讓你多操心指教。」

  麥生伯連忙說:「老伯父,哪裡話,你們給我做親戚,這就是抬舉我了。」

  「不不,我孫女能進到鄭家門,是她的福分。」

  「我這身子,也不能起身去給您老敬杯酒。」

  「不必了,自古咱姓張姓鄭的就是一家人哪。」

  老族長說過這句話,忽然動了感情,放下病人的手,去擦自己的眼中淚。鄭麥旺看在眼裡,連忙扶著老族長,讓他出病房,不讓他激動,害怕萬一。

  「老伯父,您看過病人,就先出去歇會兒,啊?」

  老族長被扶著往外走,麥生伯忽然兩眼放光,坐了起來高聲叫道:

  「老伯別走,讓我給您磕個頭吧!」

  我們都呆了。

  麥生伯奇跡般一下子坐起來,能喊出這麼高的聲音,是誰也沒想到的。然而他已無力走下病床和跪在地上向老族長磕頭了,他兩手艱難地把住靠著床的桌沿兒,轉一下身子,遠遠向著剛走出門外又回過頭的老族長,努力地低下腦袋,把腦袋磕在了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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