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宇 > 鄉村情感 | 上頁 下頁 |
十一 |
|
接到電報,我就往家趕,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只要家裡有事,排除一切困難,我也要趕回去。急切切的,就像江河卷起來,回到源頭那麼渴望。 我回到家,一切都準備好了。 初六那天一大早,我家院裡已熱鬧起來,本家族的人和來自四面八方的捧情客擠滿了院子。我拿著煙,一個個的散,足足散了三盒。經常不回家,我要找住機會和鄉親們親熱親熱,哪怕是一支煙兩句話一聲笑,總算又貼了心。我害怕他們忘了我,希望他們像過去那樣待我,我不是城裡人,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鞭炮聲在街裡響了。這是向家裡報信兒,來迎親的鄭家人到了。老族長手一擺,我們張氏家族的男人們便湧出院門,來到街裡,迎接客人。接過客人肩上的四彩禮錢搭兒,接過來抬嫁妝的扁擔,前引後擁,把客人請進院子。 來迎親的鄭家人由鄭麥旺帶著,一女四男,女的陪新人,四個男的抬嫁妝,兩根扁擔上纏著布袋和繩子。從現在起,就不能再用娘家的東西捆綁嫁妝,也沒什麼道理,像是古時候花轎沿襲下來的象徵吧。 老族長沒出院門,只站在院中央,看見客人進來,笑容滿面地雙手拱起來,向客人行一個古禮: 「辛苦,一路辛苦。」 鄭麥旺連忙緊走幾步,跑上前攙住老族長的胳膊說:「不敢,不敢。老伯好!」 「賢侄好!」 於是老族長由鄭麥旺攙著走進俺家的堂屋,兩個人在首席坐下,其他人便圍著方桌按輩分入席。這一桌酒席,是款待迎親客人的,吃過這桌酒席,才能啟程。 這時候便有主事的大總管看著客人已落下座,站在門外屋簷兒下開始吆喝: 「旋風哪裡——」 我們家鄉管端菜上酒的跑堂人叫旋風,總管一叫,馬上就有人應聲: 「旋風在——」 「上酒上菜——」 「酒菜來了——」 一叫一應,全扯著長長的聲音,差一點就是唱了。那叫聲悠長古樸,有一種歷史和文化感在裡邊洋溢。叫聲中,旋風風快把菜端上擺好,把酒具敬上,又把酒滿上,這才退下來手掂著四方紅漆木盤,候在那裡,充當僕人;又不准遠離,完全是宴席的一部分內容,給場面形成一種氛圍。 老族長站起來,手舉酒杯: 「一杯水酒,不成敬意,給各位洗塵,請!」 大家全站起來,並不碰杯,看著老族長喝下酒,才敢下酒。然後由老族長落座,舉起筷子,在各盤裡點點,才說: 「動開,動開!」 這時候酒席才正式開始,該吃該喝各隨各便,剛才那一套,完全是一種儀式。不走這個儀式,亂吃亂喝,那叫不懂方圓,老族長說那樣做就是野人。 在酒席進行中,另有人幫助迎親客人,把嫁妝捆好兩擔,一擔是老式朱紅桌子在下,桌面上放烤火取暖用的火爐架子和洗臉盆架子,接觸處用布袋墊好,以免破損。另一擔是朱紅木箱在下,箱面上放幾床被子和床單以及門簾。一共兩擔,共四個人抬。剩下的小件東西,如洗臉盆、鏡子、針線筐、小凳子等,都由娘家新娘的弟弟和侄兒輩的人手裡抱著,和古時候把轎門兒的頑童一樣。送女到婆家,婆家人用紅封包銀,才能把這些小東西接過去呢。 大總管站在屋門外房檐兒下,一邊看外邊捆綁嫁妝一邊觀看裡邊的酒席。看看兩邊都已完畢,便長長出一口氣,挺累的樣子,好像外邊幹活的裡邊吃喝的都是他一個人一樣。然後又伸長脖子開始吆喝: 「旋風哪裡——」 「旋風在——」 「收席——」 「收席了——」 吆喝了裡邊,一掉頭又吆喝外邊: 「嫁妝好了——」 院裡人便應聲: 「嫁妝好了——」 「嫁妝起——」 「嫁妝起了——」 來抬嫁妝的四個小夥子連忙抬起嫁妝,先走出院門兒。他們要走在最前邊,和後邊的送親隊伍拉開長長的距離,趕回去鋪新床,又要趕回去報信兒。因為在這一天,新郎家的床一定要空著,等新娘帶來的被褥才能鋪。算不上什麼規矩,因為新郎家的被褥按風俗都要由新郎的嫂子們來縫,嫂子們愛鬧,要在那褥子被子裡塞上石頭瓦片甚至棗刺和木棍兒,只有娘家人心疼閨女,才不亂鬧。 嫁妝一起,鞭炮又響起來。大總管在鞭炮聲中提高嗓門兒,接著吆喝: 「車套好了沒有——」 「車套好了——」 「老族長請——」 便由晚輩人一邊一個攙著老族長走出院門兒,一直扶著他坐上馬車。老族長一動百動,大總管便一連串地叫喊起來: 「新娘子請了——」 「迎親客請了——」 「送女客請了——」 在大總管的一連串吆喝聲中,我們按次序排好隊伍。抬嫁妝的已出村看不見了。頭一輛馬車上坐著我妹妹秀春,來迎親的女客坐在她前邊,去送她的我們姓張的女伴坐在她後邊,算兩個伴娘。第二輛馬車上坐著老族長,鄭麥旺和我們張氏家族的長輩人陪著老族長,坐在周圍。爹帶著我們跟在車後邊走,人群中擠著掂小東西的孩子們,一聲鞭響,馬車啟程,浩浩蕩蕩,向村外湧出。 車動的那一刻,我妹妹哭了。她回頭望著我們的家,望著站在那裡遠遠送她的媽媽,望著我們張家灣的一切,哭成了淚人一個。但她咬著牙,不哭出聲,她知道她不能哭,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