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宇 > 鄉村情感 | 上頁 下頁


  天剛亮,爹躺在床上只眯眯眼,就起來去和族裡人商量,爹知道有更大的困難在等待著他。俺們姓張的族規極嚴,能不能過去這一關,他心裡也沒數。於是,他先去找老族長,抬腳進了中院。

  現在我們張氏家族人丁興旺,房屋已新蓋得很多,早沒有了佈局和章法。古人傳下來時就三幢院子,分南院北院和中院,一個完整的結構部落。這三幢院子,每幢院分三進,每一進都有牌房從中隔開,每一進院子都有左右廂房,三進院子只廂房就有六座,再加上上房和下房,整幢院共八座房屋。說是廂房,並不比外姓的上房小,每座廂房共三間,也設左右臥室中間堂屋,還出前簷,只是比上房下房低下來。院內極寬闊,青一色的磚鋪地,極其講究。住房又不能亂了輩分,長不離祖,上房為尊,下房次之,廂房裡住兒女們,左廂為兄,右廂為弟。三幢院子,中院為主院,南院和北院為偏院。一看就知道,當初是兄弟三人,兄住中院,弟住南院和北院。這三幢院子傳下來三枝人,我們家住北院下房,屬老三傳下來這一枝人。老族長住中院,是老大傳下來的這一枝人。因為是族長,他住上房。這中院的上房又歷來是我們張氏家族議事的中心,每每都是族裡頭人的住宅。

  在我們張氏家族的部落裡,中院的上房又最為高大,在一大片房屋中拔地而起居高臨下。晚輩們造房,誰也不敢超過它。這上房結構和一般上房看去一樣,卻大到見方三丈,我們那兒又叫這種房屋為方三丈。高高的房脊上塑著一排飛禽走獸,房脊兩頭站兩隻雄雞,象徵著發達和吉祥。堂屋裡的八仙桌和條案都由紫檀木做成,桌簷下都鑲有木雕,一朵朵的蓮花;條案簷下的木雕是一群仙女們的舞姿,條案兩頭又卷起來前龍後鳳,古香古色。不同的是,這條案上不供祖樓,供一隻明紅的木塔,木塔裡存放著古時候皇帝下給我們先人的兩卷聖旨,老人們都管這木塔叫聖塔。在堂屋正中的寬大牆壁上懸掛著一張寬闊的壁掛,那壁掛上畫著我們張氏家族的來歷,從上到下,左右分枝,一代一代,層次分明,老人們管這張壁掛叫神旨。每年春節,族裡的男丁們都要先到這兒燒香磕頭,然後由老族長指著壁掛給後輩人講古,然後才能回家去敬各家各戶的祖上的靈牌。

  這張壁掛是先人所繪,後輩人不敢亂往上添,於是與這張壁掛相接的便是家譜,厚厚的一本書,誰家娶妻生子,嫁女出外或是亡故入墳,便由老族長提筆在家譜上給你續寫入卷,不使你流浪游離家族之外成為可憐的孤魂。

  這是因為我們不是當地土著,祖上是朝廷命官,因得罪奸臣有殺身滅族之禍才四散奔逃,我們這一枝人立祖人張益本曾做過江南兩省學監,很可能我們是江南人,流落逃往到這江北伏牛山中。老族長曾幾次下江南遍訪幾省,給我們張氏家族尋根求源,未能如願。每每我回去,他都交待我,常在外邊跑,要多找多問,一定要找到我們的根本。

  按輩分,我叫老族長爺爺。他年歲已高,將近八旬,由於習研中醫,善修身養性,耳聰目明紅光滿面。一把雪白鬍子飄在胸前,人見人敬,三裡五村的人,都叫他張先兒,也就是張老先生的簡稱。

  爹走進中院,遠遠就看見上房的門已開了,老族長已經早早起來,在堂屋木圈椅上閉目打坐。爹不敢驚動他,抽著旱煙蹲在外邊等待。一直看著老族長打坐完畢,緩緩向外推出兩隻手掌,呼出長長的一口氣,才睜開眼。爹這才進了上房,給他講事情的來龍去脈。爹講著他聽著,一邊捋著自己的鬍子一言不發。等爹講完,在心裡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表態說:

  「去叫他們來吧。」

  吃過早飯,老族長主持召開了我們的家族會。不同的是,我們的家族會分層次,很少開那種每家男人們都參加的大會。一般來說,只請幾個家族中的主要人物,來到上房堂屋,把事情定下來,再去分頭傳達。只有清明掃墓和春節時,才開家族大會。或者是要與別的家族械鬥,才召集全家族的男丁。不過這已經是舊社會的事兒了,解放後再沒有發生過。所以,能走進老族長的堂屋議事,也不是容易的,要麼是輩分高,要麼是能幹會辦事在社會上有影響。總之,全是我們張氏家族的上層人物。

  老族長開門見山先介紹完事情,接著也不徵求意見,就一錘定音:

  「我看這事兒不但該辦,還要辦得排場。樹聲賢侄敢這麼做,這是我姓張的門風。」

  老族長說:「咱張氏家族,祖上是朝廷命官,一代忠良。忠臣不絕後,只咱這一枝人,如今不是興旺發達人強馬壯嗎?」

  只要開家族會,老族長就要擺古。他從來就講不俗,別人從來也聽不煩。就像江河回首望著源頭,總有一種悠遠親切的情感在心裡燃燒著。

  老族長說:「這第八代上,咱姓張的又出過兩位名士,一個舉人一個秀才。後來因為替饑民奔走告狀,又屈死獄中。方圓百里的饑民都聚會在咱張家灣,給咱這兩位先人立碑。如今石碑還在,碑文寫得明明白白,這是咱祖上的光榮。」

  老族長說:「再說解放時跟著共產黨打土豪劣紳和剿匪反霸,咱姓張的又是一馬當先,和鄭家疙瘩姓鄭的聯手成立了區小隊,打遍西山打東山。還鄉團撲過來,一次就殺死咱姓張的十七口人。咱姓張的害怕了嗎?沒有,見血不要命,仇恨鮮明不畏生死,這是咱姓張的門風。那時候我只會當大夫,不會打槍。我下刀子從鄭麥生賢侄的大腿上把槍子兒挖出來,我的手都抖了,麥生賢侄咬碎了牙沒叫喊一聲。英雄呀,漢子呀!」

  老族長說著說著站起來:「所以我說,如今麥生賢侄患了絕症死在眼前,樹聲侄敢送女過去,不避血災,這是大義。這才像我姓張的門風,舍生為死。你們說,該辦不該辦?」

  十來個主事人早被老族長一番熱腸子的話打動,全都同意老族長的意見,把這件事拍了。

  老族長這才緩緩坐下,開始料理:「雖然是急事兒,也不能亂了章法。通知下去,每家去一個送女客。馬備上,車套上,要氣氣派派。到初六那一天,你們安排好,我要親自去送女!」

  大家都感動了,老族長由於年高,逢這種事只主持大局,好幾年都不曾親自出動了。爹怕萬一,連忙勸說:「老伯,你年高,天也太冷,就不要去了。」

  「去去!」老族長把眼一瞪,「我要親自把我孫女送到鄭家疙瘩,交給鄭家人。讓麥生賢侄放心,他後世有人。」

  這個結果,是爹沒有料到的。爹只是想通過老族長說服,大家會勉強同意,沒想到家族裡人人都這麼深明大義,心裡只覺得有股血浪往上湧.他當眾跪下,謝過老族長,謝過全家族的親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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