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宇 > 鄉村情感 | 上頁 下頁


  從鄭家疙瘩回來的那天夜裡,爹先做家裡人的思想工作。也只是走過場兒。許多年過去,俺家裡已形成習慣,凡事他說了算。家裡人已經習慣聽他的話,他是俺們家裡的神。

  所以,他一說初六要把妹妹秀春嫁過去,儘管有些突然,都沒有話說。只有媽媽呆呆坐在那裡一聲不吭,眼眶裡慢慢就有些淚水湧出來在燈光下晶晶地亮。她是心疼秀春,明知道主凶不吉利,心裡難受,又不想把話講出來,去傷爹的心。

  爹把事情講明白,就停下話來抽煙,讓大家在心裡翻騰翻騰,在爹的方面看,這就算對家裡人的尊重了。一直等到媽歎口氣把眼淚掉下來,秀春玩著衣襟的手放下抬起頭迎著爹的目光表示同意,爹這才慢慢地又說起來,他要把這個事情的根根梢梢講清楚,要把他的計劃講明白。

  夜已經深了,燈裡已沒了油,燈頭開始跳著掙扎。媽媽掂著油瓶又給燈續上新油,燈火才又直直地立起來,不再搖晃著跳了。

  「秀春,」爹開口說,「現在你還是咱姓張的閨女,過罷初六,你就成了姓鄭的人了。爹脾氣不好,養你這麼大,從來就沒有給你個好臉氣,動不動就拿你們出氣。有時候呢,確實是你們有錯誤,有時候呢,是爹心裡煩故意把火往你們身上發。現在你長大了,這些話爹給你講明白,你知道不知道?」

  「爹,我知道。」

  「秀春,你一出門就成了外人,爹娘不能再跟著你,凡事要自己作主,多動動心眼,話到嘴邊留三分。這鄭家疙瘩是咱親戚窩兒,你過門去當媳婦,也帶著你爹媽的臉,抬腳動手鄰居們都看著你,要好好做人。一上來就要站穩腳跟,立住名聲,人活名鳥活聲,這要緊哪。」

  「爹放心,我懂。」

  「你懂是懂,我該說還要說。你過門去,雖然沒有公婆,自己多受些罪,可也沒那麼多事兒,小兩口過日月清淨,也有好處。但是要記住,丈夫是棵大樹,你是只樹上的鳥兒,你敬他,他才心疼你。可不敢信他們說那男女平等,這男女啥時候也不平等。」

  「爹,我記下了。」

  「再給你說咱家,你這一出門去,拐回來就和過去不一樣了。不要心裡只有你爹你媽,你爹媽生你養你,啥時候也得罪不下。要把心往你哥你嫂子那兒靠那兒暖,爹娘的路短,哥嫂的路長。將來我們一下世,你要有困難,只有哥嫂才能給你撐腰作主,可不敢糊塗。」

  「爹,我明白。」

  「我和你媽也六十來歲了,沒幾天陽壽。人的命天註定,像這燈頭火一樣說滅就滅。爹娘一下世,你和哥嫂處得親親熱熱,你就不可憐。你哥你嫂子在城裡當幹部,又不要你們啥,多寫信問問,有順手人去捎塊紅薯捎點核桃柿餅,東西不值錢,是你的心。你和你哥比,還不是明看著你哥貼補你們的多嗎?」

  「爹放心,我知道心疼我哥。」

  「這就好。這接下來,我交待你過門去咋辦。秀春,你長這麼大,爹沒有看上你有啥長處,就喜歡你給爹娘端飯這一條。你公爹這人血性漢子,可憐一輩子沒有溫暖過。你過門去可不比一般的兒媳婦,先當三天客人不沾生水不進廚,咱可不守這老規矩。因為你公爹死在眼皮子上,現在對他不是論月而是論天,說不定哪會兒說死就死了。」

  媽媽眼裡又孕滿了淚:「麥生哥可憐哪。」

  「所以,」爹說,「你這一過門,走進婆家院子,什麼也不要管,先下廚房,搶著給你公爹做頓飯。」

  媽媽說:「就做麵條兒,他一輩子好吃這,回回來家就讓我擀麵條兒。記著要把面和得筋筋的,擀得薄薄的,切得細細的,記著要稀點兒,看病人咽下去。」

  爹接著說:「唉,做啥飯他也吃不下去了,喝口水現在還往外吐呢。我讓你給他做飯,並不是讓他吃,他知道這是啥意思?是讓你公爹知道知道他有了兒媳婦,讓他親手摸摸兒媳婦端去的碗,親口嘗嘗兒媳婦給他做的飯。」

  媽媽說:「你公爹身體弱,床也髒,你可不要嫌棄。要大大方方一手把你公爹扶起來,一手用勺往他嘴裡喂,叫他知道有人在孝順在侍候他。」

  爹越說越動情:「明知是血災,爹為啥偏要這麼辦?你們年輕,體會不到人老了啥味兒。等到你們老了,就體會到了。等到我和你媽死的時候,就知道了。」

  爹說著,秀春答應著,答應到最後已經只點頭不說話,熱淚已湧滿了她的眼眶,說不出話了。

  媽媽勸:「別說了,夜也深了,明天還要和族裡說,咱都早些歇吧。」

  爹長長歎一口氣,抹把老淚,放下煙袋說:「好了,該說的,都說了。明天秀春去給你哥打電報,我去和族裡人說。走,現在是正當午夜,咱去當間把祖牌位敬出來,給你爺爺奶奶說說,讓他們保佑你。」

  俺家的房屋是爺爺奶奶傳下來的老宅,高大古樸,三大間房子兩邊住人。中間是堂屋,放一張寬大的老式四方桌,桌後邊靠牆擺一張一丈多長的古條案,條案兩頭卷起來,條案簷下鑲著一排木雕的花紋,條案正中央敬放著一尊二尺高的木樓,那木樓就像是縮小的宮毆和廟宇,裡邊存放著祖先們的一尊尊靈牌,老人們都叫這木樓為祖樓。過年時爹總把這些靈牌從祖樓裡敬出來,按輩分擺滿在方桌上,帶著全家老小燒香磕頭。那木制的靈牌有二寸寬一尺高,上邊圓頂,下邊還有四方底座,活像石碑的木模,那時候方桌上便靈牌林立像碑林一樣壯觀。

  爹和媽媽帶著秀春來到堂屋,先把香爐擺好,再點三根香插在香爐裡,這才去打開祖樓,敬出爺爺和奶奶兩尊靈牌,放在香爐後邊方桌的中央。爹退後幾步,望著這靈牌,就像望著爺爺奶奶的靈魂,緩緩跪了下來,把心裡的話訴說。

  爹先說:「父母大人在上,你們的孫女張秀春初六就要出嫁,男方是鄭家疙瘩鄭麥生家,姓鄭的是老門老戶,善良人家,望二老放心。」

  媽媽說:「爹,媽,秀春太年輕,不懂禮節,少調失教,平時有啥不孝順你們處,還望多擔待,別和她一般見識。閨女嫁過去主凶,眼前有血災,望二老在天之靈,保佑她平安無事。」

  秀春最後說:「爺爺奶奶在上,孫女張秀春初六就要出門,請您們放心,不論我走到哪兒都不會忘記您們,年年回來給您們上墳,十月一給您們燒紙送寒衣。爺爺奶奶,請您們放心,不論我遇到再大的困難,一定好好做人,給您們爭氣。爺爺,奶奶,保佑我吧,保佑我吧.」

  把話說完,爹領著給爺爺奶奶的靈牌磕頭,這才站起來,把香案收好.

  這時候雞已經叫了。夜晚已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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