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宇 > 鄉村情感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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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們家修房子,麥生伯身體還強壯,跑來做泥水匠。我從城裡趕回去幫工,因為修房子在我們老家是件大事情。 我們那山裡人,一生就三件大事:修房子、娶媳婦、生孩子。這就是我們山裡人的全部的事業和輝煌的前程。他們不知道也不去想還有別的什麼,只為了這些臉朝黃土背朝天,土裡刨食,一代又一代。 我們家鄉的房屋分兩類:瓦房和草房,很少有窯洞。但全都是黃土泥牆,站在山坡上去望我們的村莊,就像一群黃牛臥在那裡曬太陽。不斷有山風吹歪一股股炊煙,就像黃牛們舉起來的尾巴。 房牆大都由土坯先壘起來,外邊再抹上黃泥。黃泥裡拌有麥草,它們是泥牆的筋肌,手挽手把著不讓風雨吹打進去。常年的雨水洗乾淨麥草的臉,天晴時麥草上便反射出金燦燦的陽光。 這種牆的好處是可以更換,屋宇用木柱架起來撐著,牆倒屋不塌,過許多年,人們閑下來時,就把老牆扒掉,當肥料送進田裡去養莊稼。這種肥料叫壯土,勁道很大,在肥料中算上品。然後再用新土做成新牆,十分方便,又給人一種新房的感覺。 不知為什麼,在我們家鄉,莊稼人極少用磚做牆,過去的大地主富戶也只用磚做個牆腿以顯排場,都不肯一磚到底,只有一些老廟宇例外。這些神仙住的地方才完全用磚做牆,而且一磚到頂不見黃泥,和莊稼人住的黃泥牆屋形成鮮明的對比。好像只有神仙才能脫離土地,飄出人間飛上天空。爹和麥生伯都對我講過,這是老輩人的古訓,人是土物,離不開土。如果細細去追蹤,這話裡好像有些什麼神秘的啟示,在深深的揭示著人和士地之間一種生命的聯繫。這個聯繫從現實世界到精神世界,無處不有,能使人聯想到漫無邊際。 不過在家鄉時,並沒有覺得住那土屋有什麼好處,除了比城裡的房子多一些老鼠洞,並沒有別的優點。一直到在城裡住了許多年後,才逐漸體驗到那黃土泥屋的溫暖。具體說,那只是心靈上一種溫暖的感覺,住在家鄉那黃土泥屋裡永遠有一種躺在母親懷抱裡的安全和幸福,而且這感覺是住在城市的樓房裡體驗不出來的。於是每每從城裡遠遠地返回那鄉村,走進那黃土泥屋,就像一個大人又回到嬰兒的世界。在這裡見人不用說你 好和謝謝,誰要感謝誰,見面不用說好聽話。這就使我在城裡活得很累,我害怕城裡人。 我小時候怕狼,現在害怕城裡人。 麥生伯給我們家幹活不要工錢,又特別賣力氣。每天早早上架子,吃飯時才下來。撤尿時就解開褲襠掏出傢伙,往牆上滋,好像滿世界就他一個人。 那時候他已經死了老伴,裡裡外外一手人,經常吃不上應時飯。媽媽心細,每頓飯都給他碗底臥一個雞蛋,想補補他的身子。爹讓我每天都給他衣袋裡塞包煙,讓他隨便抽。而他並不常抽,卻喜歡把紙煙像旗幟一樣夾在耳根。他還把抽剩的煙屁毆留著,剝去外邊的紙,把煙末裝進旱煙鍋裡。他在替我們家節省,他知道這紙煙都是用錢買來的,而錢又是用汗水換來的,能省一點是一點。莊稼人就這樣,啥時候都是細水長流過日月。 那幾天活兒緊,人累,但夜裡全不急著去睡,一定要聚在一塊排閒話。因為我從城裡回來,麥生伯想聽我說外邊的事情,晚上也不回鄭家疙瘩,就住在俺家。排閒話時,爹愛坐在木圈椅裡,腳蹬住桌邊兒。麥生伯愛躺在床上,扛著被卷兒,把一雙臭腳蹬在木圈椅的靠背上,差一點就放在我爹的肩膀上。只有點煙時才起身,把旱煙鍋對住燈頭兒,把燈頭火吸得一會倒下去,一會又站起來。 「娃子,」麥生伯有天夜裡忽然問我,「你說,咱中國老富不起來,這是他媽的啥問題?」 「中國地大,人多唄。」我說。 麥生伯重新躺下去後,自己講起來,「鬧土改鬥地主時,咱們去發動人家,就說咱們共產黨是為窮人們服務的。現在還這麼說,還說是為人民服務的,咱共產黨是人民的服務員。可要是咱共產黨的幹部們比群眾吃得好穿得好,群眾咋會相信咱?不相信,就不能上下一條心,不一條心,就搞不上去。」 爹說:「可是總要有人去當官兒。沒有官兒,就沒有人管;沒有人管,天下不就亂了?」 「可是誰來管這些當官的?」麥生伯說,「有些官要是不好好服務時,咱老百姓管不住他們,時間一長,不就生外心只為自己不為國家了?所以我還是那句老話,咱們的官兒,是憑良心官兒。」 爹說:「一定要想個辦法,讓群眾們一發燒當官的就頭疼,群眾們一肚子疼當官兒的就拉稀屎,這才能心連著心命連著命。這個社會主義搞好了,保險能搞過資本主義。」 麥生伯歎口氣說:「唉,這個辦法可不好想。咱老兩個想了幾十年,還在這原地轉圈圈兒。」 我這才明白,他們這些年來想得很苦,雖然脫離革命隊伍回家當了莊稼人,卻並沒有停止過思考。 麥生伯那晚上的話一字一句如一塊塊石頭壓在我心上,直到他死後,也沒能夠放下來。雖然這些話很家常,我卻知道這裡邊的深刻內容。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去到麥生伯的墳地,對他說您安息吧,您想了一輩子的問題,現在解決了。 太陽每天都從東方挺燦爛地升起來,每次都放射出萬道金光一樣,難道這一天很遙遠很遙遠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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