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宇 > 鄉村情感 | 上頁 下頁


  證實自己是癌症後,麥生信不讓爹對外人說出去,他說還有些事情要辦。回家以後,先放倒家裡那棵桐樹,親自拉鋸,把這棵桐樹解成二寸厚七尺長的棺材板。然後又用麥糠火把木板烘乾,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沒了力氣,翻動那棺材板時已經張口喘氣頭上冒汗。他知道自己沒有勁把棺材做成了,才買來二斤點心,去請來木匠。匠人們一上工,鄉親們才明白這是為什麼了。

  他本來準備親手把棺材做好,縫知道自己個頭多高,怎麼樣躺進去舒服。再者做棺材要花不少鉸,他不想再多浪費。給別人做了多少棺材,給自己做個棺材不算什麼,要不了幾天功夫。怎奈實在是力不從心,才請了人。等到傲棺材的匠人們開工以後,麥生伯便渾身像軟麵條一樣倒了下來,再也站不起來了。開始還多少能喝點稀湯,慢慢地越來越吃喝不進去了。

  麥生伯早早死了老伴,兒子鄭小龍才二十二歲,和我妹妹秀春還沒有結婚,沒過門的媳婦不能常住在婆家侍候公爹。白天去幹點活,夜裡還要趕回俺張家灣住,住在鄭家別人要說閒話。在山裡,名譽是女人的命,比什麼都要緊:爹每天下午都在山坡下等,一直到太陽落山後。看見山坡上秀春的影子,才放心地回家來。

  這樣,病人家就沒有女人料理,只好虧了麥生伯的妹妹鄭麥花,放下婆家的一攤子,住回娘家來侍候哥哥。按鄉俗稱呼,我們這晚輩人都叫她麥花姑。

  麥花姑已經五十歲了,老實人一個,雖然手腳並不精巧和麻利,心腸極好。每日洗洗涮涮,一邊侍候哥哥,一邊給做棺材的匠人們做飯。還要張羅著給哥哥縫製老衣,裡裡外外忙得團團轉。她不怕忙,親兄妹吃一個奶吊大,爹娘下世早,基本上是哥哥把她拉扯著成人。老嫂比母,長兄比父,她最敬最親哥哥。但使她難受的是自己心眼太實,拐不過彎兒,從小哥哥只待她好,侍候她吃喝,卻不怎麼和她說話。如今哥哥躺在床上,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死在眼皮子上了,總是唉聲歎氣明顯有心事放不下,她就是問不出來。為此她傷心極了。

  這時候她又坐在床邊,慢聲細語給哥哥說話。

  「哥,棺材在原來生產隊的場房裡做,那裡地場大,寬展,啥都能拉得開。」

  「我知道,我去看的地方我知道。」

  「匠人們可賣力氣,還刻了木花,前邊刻龍,後邊刻鳳。老師傅說解放時跟著你打土壓拉鋸,還是你的兵。」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我也聽見斧頭響了。」

  「哥,你放心,老衣也在縫。七件,咱小龍孝順,還給你買了件軍大衣。嫂子們還在枕頭頂上給你繡花,一頭繡著日頭和雲彩,一頭繡著月亮和星星,是地道的陰陽枕。」

  「球——這些雞毛蒜皮事,你認真幹啥?」

  「哥,我們都想好了,等你百年之後,無論如何也要把俺嫂子的骨頭起出來,給你們合葬。」

  「唉,你都操這些閒心弄啥?人死如燈滅,合葬不合葬,有什麼要緊,費那功夫幹啥?」

  「哥,你到底有啥心事,也說出來給妹子聽聽。妹子再沒有能耐,也總還有心。你啥也不說,我知道你想啥?」

  麥生伯有點不耐煩了,閉上眼睛,不再搭理自己的妹妹。好一會兒沉默,他才擺擺手說:「飯不是做好了嗎?做好了給匠人們送飯去吧。我啥心事也沒有,你也別再胡思亂想了。你一輩子沒心秤,能知道點啥。」

  鄭麥花看著哥哥心煩,連忙抹一把淚退出來,收拾好飯籃。提著去給匠人們送飯。

  已經是初冬,西北風小刀子一樣往身上刮。村裡人閑下來,不少莊稼漢袖著手縮著脖子夾著膀子在背風處曬太陽。牛吃飽了草,被牽出來拴在小樹上,幾頭牛臥在地上慢慢地拍著那寬大的嘴巴一點點往外倒沫,一邊倒沫一邊悠閒地卷起尾巴在空中繚繞。

  場房屋在村邊上,過去生產隊紅火時這裡極熱鬧,又是糧庫又是開會的地點,差一點就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了。現在那破牆上還留著文化大革命時的毛主席像,造反派寫的標語。不過牆已經老了,傷痕累累已經破敗,這場房屋便像過去的一團影子飄在這裡。現在閑下來沒有用場,人們常借來做活用,麥生伯的棺材就在這兒做。

  匠人一共三個,老師傅帶兩個小徒弟。棺身棺蓋已具規模,兩個小徒弟正用細鉋子刨光打磨,準備上漆。老師傅正手握雕刀一心一意地刻花,老花鏡滑落在鼻尖上。

  老師傅旁邊有一堆火,一來用它取暖,俗話說屁暖床煙暖房,人坐在火邊心不涼;二來用它溫膠,幾塊石頭架著一隻膠鍋,皎鍋裡有一把皎刷,是那種用竹筍葉捆起來砸碎的膠刷,過膠後黃亮透明。鄭麥花提著飯籃進來時,都正在用心做活。老木匠只翻眼看了看,沒有說話,好像吃飯這些事目前不大重要,他的一顆心都在刀尖上。

  鄭麥花把飯打在碗裡,屋裡便飄起油蔥花的香味兒。她雙手端給老木匠,老木匠這才接住飯碗。鄭麥花又要給兩個小徒弟打飯,被老木匠攔住了。

  「麥花,你也坐下歇會腿,叫他們自己弄。」

  等著木匠們用心地吃飯,鄭麥花不由得看著棺材心裡難受,忍不住又說:「活做好些,活做細些,可憐我哥受了一輩子罪,讓你們受累了。」

  這話,鄭麥花不知說多少遍了。老木匠聽見,認真地點點頭,吃完飯他抹把嘴後,才忽然對鄭麥花說:「有一點可要說清楚,我這回做活可是破了規矩,在這棺材頭的龍身後刻了一面紅旗。麥生兄弟當過我們連長,我想這麼刻。不管你們家同意不同意,我都這麼刻了。」

  老木匠說完眼潮潮的,癡癡地看自己刻的那面紅旗,去看那紅旗上飛舞騰躍的龍……

  鄭麥花連忙答應下來:「好,好。其實我啥規矩都不懂,只要你看著好,就好。」

  她真的許多事情都不明白,她只知道吃飯幹活,給男人過光景。但她知道哥哥的為人,莊稼人看得起她,常常說這就是鄭麥生的妹子。老木匠的幾句話,使她又一次為有這樣受人尊敬的兄長而驕傲;又一次感到可親可敬的兄長就要死了,天就要塌下來了。

  鄭麥花低著頭走在村路上,村路彎彎,像牛繩一樣纏來繞去,拴住了一個又一個的黃土泥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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