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宇 > 鄉村情感 | 上頁 下頁


  麥生伯發現自己害了癌症是那年秋後。麥生伯吃飯老往外吐,爹心裡邪,害怕出事兒,就逼著他上縣醫院檢查。這之前麥生伯的兒子小龍已經和我妹妹秀春訂了婚,兩家人親上加親,和一家人一樣。起初麥生伯還高低不去,爹發了脾氣,才逼著他上了車。

  在縣醫院做胃鏡檢查時,爹在外邊等。爹後來說麥生伯一進那黑屋裡,他忽然兩腿發軟,渾身冒汗,就知道這病不會有好結果。因為在我爺爺奶奶死前,爹都有過這種奇怪的感覺,一下就雙腿發軟心驚肉跳,滿臉出冷汗:爹解釋不了這感覺的道理,只是有這種感覺。

  麥生伯走進那黑屋裡,什麼也看不見,定睛一會兒,才穩住了神兒。先喝下那白糊糊的藥,等了一會兒,才脫去衣裳給檢查。檢查完了後又到幾個診室去折晦。折騰完了,趕他出來,爹臉上的冷汗還沒有落下去。

  醫生把門打開一條窄窄的縫,叫:「誰是鄭麥生的家屬?」

  爹站起來說:「我。」

  醫生說:「進來吧。」

  爹先擠進了那門縫兒,麥生伯也要跟進去,被醫生謝絕了。醫生順手碰上門,那門板差點碰上麥生伯的額頭。

  醫生看著爹的打扮,在裡邊又顯得很嚴肅很鄭重地問:「你叫啥?」

  「我叫張樹聲。」

  「你和鄭麥生啥關係?」

  「他是我哥,我是他兄弟。」

  「你姓張,他姓鄭,怎麼是兄弟?」

  「大夫有啥你儘量說,我們和親兄弟一樣,我能當住他的家兒。」

  「唉,」醫生說,「根據目前情況看已是胃癌晚期,回去準備後事吧。」

  爹接過那幾張檢驗單,像接過一塊磚頭那麼沉重,久久說不出話來。醫生又勸他:

  「別難過,不要告訴病人,影響病人情緒。」

  爹點點頭,又把那幾張檢查結果的單子放回桌子上。他沒有勇氣把這些單子帶回家。但是奇怪,渾身的汗落了,心裡冰涼冰涼,他知道麥生伯走到了路盡頭。

  不過,爹一輩子經歷的事太多,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並不一定有好報,老天爺並不公平;既然認定是癌,也就冷靜下來。在黑屋呆了一會兒,出門時已經是滿臉笑容。他拉住麥生伯的手就走,像什麼事兒沒發生一樣,走出醫院就輕鬆地說說笑笑起來。

  「他媽的,真是虛驚一場。」爹哈哈笑著說,「我怕是癌,原來是啥胃炎消化不良。」

  「日他媽我想著就是消化不良。」麥生伯也笑了,「人吃五穀雜糧,還能不出點毛病?」

  他們兩個說著,走到縣城大街上。看著大街上車水馬龍,爹忽然覺得心裡難受。麥生伯是條硬漢子,瞞著他,太看不起他。再說,能瞞到啥時候?總會有一天他要知道的。說明了,又不忍心。於是,就站下來,看著麥生伯的臉,心裡沒了主意。

  「你看著我幹啥?不認得?」

  「唉,麥生哥,我看他媽的給你實說了吧,反正你這老傢伙啥都能看得開。咱這病剛才大夫說了,可不是胃炎消化不良。」

  「是啥?」

  「是癌。」

  「狗日的你這老傢伙還想瞞我,大夫叫你進去我就看出來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了。」

  「咋?你在門外偷聽了?」

  「那還用說!」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爹然後滿不在乎地說:

  「癌也沒啥了不起,又不是翻人家牆頭偷人家大閨女小媳婦,害病不丟人。」

  「有啥了不起?」麥生伯也笑著說,「這病別人能害,咱也能害,反正不害這病害那病,都是死。」

  「反正不能長生不老。」

  「不是是啥!」

  「打土匪時死了那麼多弟兄,還不都是二三十歲?叫我說,麥生哥,咱又活了這幾十年,已經是便宜了。」

  「不是是啥!」

  爹突然心裡一熱:「咋弄,去哪兒?」

  麥生伯說:「你說上哪兒就上哪兒。」

  爹說:「上酒館,喝一杯!」

  麥生伯一拍大腿樂了:「他奶奶的,喝一杯!」

  兩人進了酒館,要了四盤菜一瓶白酒,喝了個痛快……

  從縣裡回來,麥生伯一個月後就躺倒了,一躺倒,再沒有起來。一個人的命就像樹葉那麼輕,風一吹霜一打,說黃就黃,說卷就卷,說落就落了。

  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風低低地吹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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